清茶在红泥小炉上沸着，咕嘟咕嘟，氤氲出淡雅的碧螺春香。
严师面容波澜不惊，用竹镊子拨弄了一下红泥小炉中的炭火，让茶汤稍微平息，这才不疾不徐地展开邸报抄本。
容与垂手恭立一侧，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承载着帝国风云的纸张。指尖微凉，道袍宽袖下的掌心却有隐隐的温热感。
师生二人依着条目，逐条拆解。
朝中人事更迭无非党争拉锯，几位常被谈及的重臣名号掠过耳际。
江南漕运清淤，户部又在为开源节流争吵。蜀地似有地龙微动，地方官奏报及时，处置尚可，未酿大患……
静笃居士的声音始终如古井无波，指尖划过纸面，他将那些隐藏在冠冕堂皇奏疏下的权力博弈、利益纠葛，用最平静、最冷酷的语言剖析出来，剥去一切情绪的装饰，只剩下赤裸裸的目的与手段。
“表面兴修水利，实则趁机安置亲信，蚕食盐税通道，陈侍郎此棋，失之急躁。”他点着其中一项关于整修淮河某段堤防的工程奏疏，一言直指要害。
容与听着，最初接触这些东西的紧张激动，随着日月变迁，已逐渐沉淀。
那些在金陵可能惊心动魄的算计，在老师口中，如同庖丁解牛般条分缕析，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可能的破绽。
她开始学会像老师一样，带着审视的距离去看待这些信息。
直到严师的手停在一份不算太长、却单独列出的摘要前。
他的目光在纸面上停留的时间似乎略长了一分，眼神深处那几乎永恒不变的平静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不易察觉，却又真实存在。
那是发自北疆边防重镇——拒马关军前大营，主将印信之下的一道奏疏摘引。
奏疏内容核心如下：
“臣裴旭昧死再陈：
臣近督军剿沿太行山麓流窜之“飞狼寇”，旬月间凡七战，皆克。斩首二百余级，缴获辎重、马匹若干。此寇勾结内奸，盘踞山险，劫掠过往商旅乃至州县，已成大患。今虽受重创，其根未绝。乞朝廷旨意，允臣精选锐卒，深入山林险隘，犁庭扫穴，以绝后患。此患不除，官道不宁，商旅裹足，拒马关亦如芒在背。
边地苦寒，民生维艰。今有豪强借行商之名，私贩盐铁禁物，甚至输粮草于北金边军小股以牟暴利！此与资敌何异？乞陛下明断，速定边贸律例章程，严审商旅资质，划定特许交易品项，派驻得力监察。非为遏绝通商，实为保利国本，护我商民长远生计，更断敌寇窥伺之隙。
另，去岁已呈“边军屯田、亦兵亦农”之策，蒙允试点。今拒马关外，原属我朝故土、后被金人强行圈占又弃置之荒地三十顷，经军士及归附遗民合力开垦，初获粟麦万余石。虽不足以供全城，然已大减运粮之艰，鼓舞士气民心！遗民踊跃投身屯垦者益众，实见“人心可用”之效。
伏祈扩垦策于周边隘口，并请工部增拨良种及熟谙农事之官佐数员。
然近察民情，尤痛心者，边地汉家女子，或罹凌虐，或遭强掳，多有不堪其辱而自戕投环者；其苟活者，亦多被逼鬻发为娼、易姓充奴，几无立锥庇佑之地！臣每接急报，闻此等事，未尝不切齿愤懑，中夜难安！”
奏疏末尾，是一行简洁却沉重的附言：
“山河破碎百年，遗民泪尽望南。臣每念及此，未尝不中夜扪心，恨不能克复燕云！然敌势正炽，未可轻举。唯以战训精兵，以商聚民力，以囤积粮秣，固守要害，徐图恢复。臣裴旭，伏惟陛下圣裁！”
奏疏摘要至此结束。
邸报上的其他字迹仿佛瞬间淡去，唯有“裴旭”、“拒马关”、“飞狼寇”、“边贸”、“屯田”、“遗民”、“克复燕云”、“徐图恢复”……这些沉甸甸的词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容与眼底。
尤其是那句……“多有不堪其辱而自戕投环者”。万千女子的悲剧，在这奏疏中只占据了薄薄几字，无人在意，无人重视。
书房内一时安静得可怕，只听见小炉里茶水滚沸的咕嘟声，以及窗外被风吹动的古樟叶的沙沙声。那声音此刻听来，竟似遥远的金戈铁马之声。
玄青在门口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不知为何屋里突然没了声息。
静笃居士沉默片刻，将那邸报推到容与面前。容与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那些墨字。
她能想象出，千里之外的拒马关城头，那位年轻却饱经风霜的景王殿下，在孤寂苍茫的月光下，笔蘸着烽烟与悲愤写下这份奏疏的心情。
“剿寇安内，修律堵漏，屯田固本。”严师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奇，却仿佛在为这篇奏疏点睛，“步步为营，皆是立足当下困境之本手。‘人心可用’，此语千斤。”
他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深邃如寒潭：“然则，‘克复燕云’，‘徐图恢复’，字字皆是悬崖之刃。十载北疆风霜，未能磨灭其志，反催其锋锐。朝堂衮衮诸公，安寝卧榻之侧有此等锋刃悬顶，不知几人能安稳入睡？”
他并未直接评价对错或可行性，只是点出了这奏疏背后蕴含的巨大危机——将星的执着与中枢的怯懦、赤诚的孤勇与沉重的现实。
容与感到胸中似乎被堵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发闷，又似乎被一种巨大的悲怆与莫名的激昂充斥着。
裴旭在奏疏中没有慷慨激昂的辞藻，却字字血泪。
朝廷的邸报每隔数日便会送来，这只是容与课程中的一项，山间的其他功课并不因此中断。
午后，静笃居士携容与攀行于秋色浓烈的山脊。
嶙峋的怪石裸露在寒风中，踩在脚下的落叶层厚实而松软，时而打滑。登山非为景致，而是炼体、炼心。
容与背着一个装了少量米粮的竹篓，气息均匀悠长，每一步都稳健有力。
汗水从鬓角渗出，又被冷风迅速吹干。肌肉的酸痛，肺叶的扩张，眼前不断被甩在身后的层峦叠嶂，让她感到一种被淬炼的实在感。
山顶风烈，视野骤然开阔，俯瞰群山如涛，层林尽染。胸中因邸报而激荡的情绪，在这壮阔的自然景象与身体的疲惫中，似乎被硬生生拓开了一片更辽阔的空间。
从山上下来，又是读书、练字、写文章……
文事之余，扫洒庭院是每日的必修课。
容与手持长柄的竹篾扫把，从道观大门起始，一板一眼地清扫着似乎永无止境的落叶。
唰——唰——唰——竹篾划过石板地的声音，单调而持久，与风声、远处玄青追逐一只漂亮雉鸡弄出的扑腾惊呼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