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杨柳依依,人群的欢声笑语不时掠过耳畔。
容与瞧着蒋若兰微红的眼角,一时也有些感叹。
她其实可以理解蒋若兰的失落。
那些本可以成为温暖抵御寒灾的细软羊毛,却变成了一场冰冷的算计,甚至送去江南的物资,还被证明受到了盘剥。
蒋若兰引以为傲的智计,他想要证明自己能力、为容家、为百姓出力的举动,最终成了被利用的破绽,甚至让容家和相关的人蒙受了更大的损失。
这种挫败感和对自己轻信的愤怒,比深冬的寒风更刺骨。
那场大雪没能盖住的寒意,在蒋若兰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沉默片刻。场下传来又一波震天的喝彩声,府学再进一球。
容与也望着那片喧嚣,目光似乎投向更远的虚空,缓声道:“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次是江南急需,朝廷征调,理由充分,无可指摘。我们输了先手,被拿住了要害。”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迷茫的力量,轻轻敲在蒋若兰心上:“可是志清,棋局未终。这次是输了羊毛,可未必下次还会输。桂四叔的人脉还在,经验还在,这次吃了亏,下次只会更机警。走漏风声的渠道……总有人会忍不住再露马脚。最重要的是……你,我,包括桂四叔,都还站着。”
她侧过头,清亮的目光直视蒋若兰眼中翻涌的沉郁:“怨天无益,尤人更愚。想改变这一切的话……”她的话很轻,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薄披风,笑道,“那就——努力站在一个他们无法忽视、轻易不敢动手的位置上去!”
容与的目光扫过场上奔跑争夺的年轻身影,又落回蒋若兰脸上,意有所指。
蒋若兰眼中骤然凝聚起一点光亮。
他看着容与那双洞悉而坚定的眼睛,胸中激荡着复杂的情感,悔恨、不甘、自责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灼热——一种被点醒后,意识到自己不能就此沉沦的决绝。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惯常的锐利如洗去了蒙尘的剑锋,虽然痛楚未消,却重新有了方向和杀伐之气。
“……明白了。”他声音低沉,却不再空洞,“受教了,行简兄。”
“父亲说文人清贵,我却不觉得,”蒋若兰忽然说道,“将来若有幸得中……我想去兵部。”
恰在此时,场下爆发出一阵更激烈、更持久的欢呼与锣鼓声,伴随着终场梆子的敲响,掩住了蒋若兰的最后一句话。
府学以绝对优势,拿下了这场没有太多波澜的胜利。
容与偏了偏头,似乎没听清蒋若兰说了什么。
蒋若兰笑出声,高声道:“没什么!赢得好!好球!”
“走吧,陪我去母亲和大姐那边走走。”容与脸上的严肃跟着散去,也换上了温和的笑意,提高音量道,“家母可是极喜欢志清兄的!”
她率先转身,向容家女眷所在的凉棚走去,青色的披风在春风中拂动。
蒋若兰深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和尘土气息的空气,将心底沉重的块垒暂时压下,点了点头,步履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跟了上去。
柳岸边,容易果然已陪着李月棠和容婉站起身来,正为场上的胜利鼓掌。
见容与过来,容易点了点头示意没有什么突发事件,而后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
李月棠笑道:“结束了?打得倒很精彩。行简,志清,快来坐下歇歇,这春风也有些劲道,吹得久了当心着凉。”
容婉递过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带来的时令点心和泡好的茶水:“叶家兄长托人送来的临川菜梗和杏花糕,还热乎着。”
容与笑着接过:“母亲大姐都等急了吧?走,咱们往水边桃花林那边转转,那处景致更好。”她自然地揽过大姐容婉的手臂,又侧头对容易道:“阿易,你也自在些,不必老拘着。”
容易应了声“是”,脚步轻松了几分,护持在侧。
蒋若兰走在稍后,看着容家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春日画卷。
春光正好,前路漫漫,唯有力行而已。他抬手,轻轻抚过腰间那块冰裂纹玉佩,指尖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上巳节的欢乐过后,很快又是一年的县试、府试、院试。
县试和府试倒是与容家关系不大,但今年的院试,叶鑫要下场了。
自从前年容与给他定下秀才的目标,叶鑫几乎是日夜苦读,话本游记也不看了,懒觉也不睡了,如同疯魔一般,叶润章瞧着都有点害怕。
另外,容宅还迎来了另外两位客人——桂锦程和桂锦行。
暮春时节,院墙外的石榴树已抽出细密的嫩叶。
午后暖阳斜斜照进容宅花厅,将新糊的雪白窗棂映得透亮。
容与正看着叶润章新抄来的一段水利札记,院门外忽地传来熟悉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穿透力的嚷嚷声:
“行简兄!行简兄!行简——兄——在家吗?”
声未落,人影已至门槛。
前头冲进来一个穿湖蓝绸衫的少年,圆乎乎的脸上带着汗,眼睛亮得惊人,正是几乎有两年未见的桂锦行。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位身形颀长、面容沉稳温和的青年,一袭素色暗纹棉袍,正是其堂兄桂锦程。
“锦行!子衡师兄!”容与放下书卷,脸上漾开惊讶却真切的笑意,迎了上去,“何时到的府城?怎不提前捎个信?”
“刚到!刚到!”桂锦行几步就蹿到容与跟前,也不行礼,一把扯住容与的袖子就开始哀嚎“控诉”,“二郎,你害苦我了!那些书单……那些课业……我的天呐!厚厚一摞!从《左传句解》到《算学启钥》,还有你特地点出的《农书要辑》!天天挑灯夜战,我都饿瘦了!你瞧瞧!你瞧瞧!”
他指着自己脸上夸张地比划着,小胖脸皱成了一团,满是委屈。
桂锦程温和地笑着,先向容与拱手一礼,才慢悠悠开口:“行简别听他胡说。叔父和婶娘都念着你的好,说锦行若非此番下死力气,只怕连赴考的心思都未曾定过。只是这小子贪玩性不改,稍稍学得多些便叫苦连天。”
桂锦程的语气虽是责备,眼神里却带着笑意和包容。
容与失笑,看着桂锦行那活宝样,故意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锦行你天资聪颖,我这儿还有几套真题,来来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桂锦行一听“磨枪”二字,哀嚎一声,捂住耳朵:“莫提了莫提了!耳朵要听起茧子了!”
他眼珠滴溜一转,目光好奇地扫向侍立在容与身后、一身玄色直裰捧着茶盘进来的容易,“咦?行简兄,这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