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且慢!”
几乎同时,两个声音响起。
一个来自黄昭身后焦急的傅怀瑾,另一个则来自侧后方海面。
只见一艘三桅快船正全力驶来,船头立着一员将领,高声喊道:
“杨将军!张提督!切莫动手!都是自家人,何至于此!有话好说!”
来船迅速靠近,来者乃是新近由「淮海水师总兵」调任而来的「山东水师总兵」楚俞修。
他急匆匆登上杨德章的座舰,一副风尘仆仆、赶来劝架的和事佬模样。
“杨将军,张提督,还有殿下,”楚俞修拱手一圈,语气急切,“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何事不能商议,非要动刀动枪?万一擦枪走火,惊了殿下,伤了自己人,如何是好?如何向朝廷交代?”
杨德章见是楚俞修,虽同属朱党一系,但嫌其并非核心,且来自淮系,心中不免轻视,不耐烦地摆手:
“楚大人!你来得正好!此事已明,张磊无令调兵,皇子私离京师,形同叛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你速速率你部船只,协助本将,将此等一干人犯,拿下送回京师审问!”
楚俞修面露难色,凑近杨德章,压低声音道:“杨将军,是否再斟酌一二?毕竟涉及天家皇子,万一……”
“万一什么?”杨德章打断他,语气倨傲,“楚大人,莫非你要徇私情?别忘了上头的吩咐!速速执行军令!”他已是毫不掩饰背后是有主使。
楚俞修脸上那谦卑焦急的神色慢慢褪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寒的光泽。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异常平静:
“既然如此……杨将军,那就……得罪了。”
“什么?”
杨德章一愣,尚未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楚俞修一直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猛然发力!只听“仓啷”一声刺耳金属摩擦声,腰间佩刀已如一道闪电般出鞘!
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劈杨德章毫无防护的脖颈!
事起突然,距离太近,杨德章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噗——!”
利刃割裂血肉骨骼的闷响令人牙酸。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楚俞修一脸一身。
杨德章脸上的傲慢与惊愕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滚圆,似乎难以置信。他的头颅几乎被完全斩断,只剩一层皮肉连着,身体晃了两下,重重栽倒在甲板上,鲜血迅速漫延开来。
刹那间,整个海面仿佛都凝固了!
风停了,浪静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无论是杨德章的部下,还是张磊、黄昭等人,都目瞪口呆,愕然当场。
谁也想不到,前来劝架的楚俞修,竟会暴起发难,当场格杀同为朱党一系的方面大将!
楚俞修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提着重血淋漓的佩刀,转身面向那些吓傻了的山东将校,厉声喝道:
“杨德章矫诏擅权,意图对皇子不轨,罪同谋逆!已被本将就地正法!尔等还要附逆吗?立刻让开水道!违令者,与此獠同罪!”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在海面上回荡。山东兵马群龙无首,看着楚俞修那杀气腾腾的模样,看着甲板上杨德章尚在抽搐的尸体,再看看对面张磊舰队已然扬起的炮口,顿时士气崩溃,不知所措。
楚俞修再次暴喝:“让开!”
山东舰船一阵骚动,迟疑着,开始缓缓向两侧移动,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楚俞修这才转向张磊和黄昭的方向,拱手道,语气依旧急促:
“殿下!张提督!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后续必有追兵!”
张磊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虽满腹惊疑,不知楚俞修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更大图谋,但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细想,立刻下令:
“全军启航!快!穿过通道,全速南下!”
号角响起,张磊舰队鼓起全部风帆,如同离弦之箭,从山东水师让开的通道中疾驰而过。
黄昭立于船尾,望着迅速远去的楚俞修及其座舰,望着甲板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和倒伏的尸体,心中波澜滔天,复杂难言。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楚俞修的方向,深深一揖:
“楚总兵,今日援手之恩,黄昭没齿难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楚俞修在船上躬身还礼,火光下,他脸上的血迹未干,神色却已平静如水,目光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
待张磊的舰队彻底消失在南方黑暗的海平面上,楚俞修脸上那点残存的焦急与忠勇才彻底消失。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杨德章的尸体,对手下心腹淡淡吩咐道:
“清理干净。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分别上报兵部暨周大人、云大人:就说「山东戍卫将军」杨德章,忠于职守,率军拦截叛逃之张磊部,激战中,不幸遭叛军暗算,壮烈殉国。叛军…已突破拦截,向南逃窜。本将正整饬部队,竭力追击。”
“是!”心腹将领低声应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
海风再起,吹散浓重的血腥味,却吹不散这迷雾重重的权谋。楚俞修独立船头,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这场惊心动魄的海上拦截与反转,其背后的真相与深意,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错综复杂。皇长子黄昭的南渡之路,方才开始,前方等待他的,仍是未知的惊涛骇浪与重重杀机。
……
农历八月中旬,长江下游的夜晚,依旧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白日的暑气蒸腾着江面,与浩渺的水汽混合,形成一片氤氲不散的薄雾,月色星光被过滤得朦胧黯淡。
扬中岛外的江面上,东唐水师的残破舰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舔舐着前番受挫的伤口。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木头焦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提醒着数十日前那场恶战的惨烈。
在这段时间里,东唐军陆陆续续派遣了部分士卒试图与商贩船队一同蒙混过江,但宁军几乎将每一处可以上岸的地界都严防死守。
战事似乎一时之间又开始焦灼。
东唐少主李逸,立于一座临时征用的江边望楼之上,远眺西北方向那片更深沉的黑暗——那里是宁军「东海将军」韦扬波镇守的防线。
他年轻的面庞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冷硬,眼中没有丝毫败战的颓唐,只有近乎燃烧的野心和被挫伤后更加炽烈的暴戾。
李逸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斑驳的木栏,节奏急促,仿佛在酝酿着雷霆。
“韦扬波……老匹夫,仗着江流地利和水寨坚固,倒真像只缩壳的老龟。”李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身后,几名水军将领噤若寒蝉,唯有原海盗出身,以悍勇闻名的「水师副将」郑岩,咧了咧嘴,露出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少主,宁军水寨连环,炮台密布,硬冲损失太大。上次咱们的火船,多半被他们的水栅和小艇拦下了。”一名将领小心翼翼地道。
“硬冲?本少主何时说过要再硬冲?”李逸猛地转身,眼中精光暴射,“韦扬波以为挫我一阵,便可高枕无忧?可笑!父王的大军已在路上,粮饷军资正源源不断自苏州临安运来!我要的不是一场代价惨重的强攻,而是一场彻底的粉碎!”
他大步走下望楼,来到一间临时充作帅府的富户厅堂。厅内烛火通明,一张巨大的《长江防务图》铺在案上,标注了宁军主要水寨和已知炮位。
李逸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扬中岛与扬州府之间的江面。
“韦扬波善守,倚仗的是对这段江情的了如指掌,是严密的水寨体系,是火炮射程。我们的优势是什么?”他目光扫过众将,“是船多!兵多!更是他料不到的速度和狠辣!”
他伏下身,指尖沿着江岸滑动:“欧将军!”
“末将在!”「海龙将军」欧荃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给你三十条最快的艨艟,全部配备最好的水手和火药。不要大张旗鼓,趁夜、趁雾,分散潜入。你的目标不是他们的主水寨,而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李逸的手指戳向地图上几处标注较浅的辅助性小水寨和沿岸哨卡。
“烧!能烧多少烧多少!搅得他们日夜不宁,让韦扬波以为我们又要全面进攻,把他们的注意力牢牢吸在主防线上!”
“遵令!”欧荃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李逸的想法确实是目前破局较为可行的方法。
“其余各部,抓紧整修战舰,接收新兵和火器。尤其父王拨来的那批新式火炮,尽快熟悉操练!”李逸继续下令,语速极快,“同时,放出所有哨船,给我彻底摸清从扬中至瓜洲、乃至仪真一带的每一处沙洲、芦苇荡、暗流!韦扬波熟悉,我们就要比他更熟悉!”
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老乌龟缩在硬壳里,我们就先把他的爪子一根根剁掉,把他周围的屏障烧个干净!等他疲于奔命,露出破绽之时……”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镇江的位置上,“就是我大军北渡,直捣扬州之时!我要让韦扬波,让赵佳锐,让整个大宁,都尝尝我东唐烈焰的滋味!”
……
与此同时,宁军镇江大营。
「东海将军」韦扬波并未因前次的胜利而有丝毫松懈。
他同样站在江防图前,身旁是几名核心部将。
营寨之外,江水拍岸,巡夜船只的灯火在雾中如豆。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寂静。
“李逸小儿,非是易与之辈。小挫一阵,必不肯干休。”韦扬波的声音沉稳,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其父李航,野心勃勃,增兵之势如火烹油。下次再来,必是雷霆万钧。”
部将道:“将军,我军水寨坚固,火炮严整,只要稳守……”
“稳守?”韦扬波打断他,摇了摇头,“被动挨打,绝非长久之计。贼兵势大,可源源不断。我军粮饷转运维艰,兵员补充困难。
「长江总督」李大人和「恒毅将军」鲍大人在武昌压力巨大,吴军蠢蠢欲动,中原朱璧永与闯军胜负未分,朝廷……唉。”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朝廷被朱党把持,粮饷调度处处制肘,皇帝权威扫地,这些都已不是秘密。
他们这些前线将领,是在苦苦支撑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危局。
“李逸新败,短期内存粮整军。但其下一步,必是寻找我防线弱点。”韦扬波的手指划过江防图,“他不会再来硬碰主寨。恐会效仿当年赤壁旧事,或以火攻,或遣奇兵迂回穿插,扰我侧翼,断我粮道,疲我军心。”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
一,各水寨夜间警戒加倍,尤其是侧翼和小寨,多备水桶、沙土、钩拒,防敌火船突袭。
二,派出轻捷小船,由熟悉本地水性的老卒带领,反向侦查东唐舰船动向,特别是注意其快船小队之活动。
三,江心各沙洲、芦苇茂密之处,增设暗哨和伏弩,若有敌小队潜入,务必歼之,勿令其窥我虚实。
四,与扬州陆上守军加强联络,确保水陆呼应,万无一失。”
“另外,”韦扬波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通报李大人和「兵部」,言明此处局势,东唐再次进攻恐在旬日之间,请催粮饷,并盼武昌方向能有所策应,牵制吴军,减轻我侧后压力。”
他知道这请求多半石沉大海,李晋骋和鲍仲国正面临吴军巨大压力,恐怕自身难保,而兵部那些大老爷们……
但他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
韦扬波走到帐外,望着迷蒙的江面,夏夜的闷热让他感到有些气闷。
雷雨在远方天际酝酿,隐隐的雷声滚过,如同战鼓的前奏。
“山雨欲来啊……”韦扬波喃喃自语。
他能感觉到,下一次大战的风暴,正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江雾背后,急速积聚。
李逸就像一头年轻的猛虎,受了点轻伤,只会更加凶猛和狡猾。
而他,必须用这并不充裕的家底,守住这关系到大宁半壁江山安危的江防门户。
这场江上的博弈,胜负尚未可知。
只希望,赵大帅的拼命之计,能够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