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血染城垣。
昼夜在厮杀中模糊。城外的尸体层层叠叠,在雨水浸泡下肿胀发臭,引来漫天盘旋的乌鸦,聒噪不休。
城内的守军同样疲惫到了极点。士兵们倚着冰冷的城墙垛口就能睡着,许多人身上带着伤,绷带渗出黑红的血迹。
粮草日渐匮乏,伤药早已用尽,连干净的饮水都成了奢望。
城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每一次敌军震天的鼓号响起,都像重锤敲在人们紧绷的神经上。
第五日,东唐军中推出了数架巨大的攻城塔楼——升级版巢车,如同移动的堡垒,缓缓逼近城墙。
塔楼高达数丈,外包生牛皮防火,顶部平台几乎与城墙齐平,其上站满了张弓搭箭的东唐精锐射手。
箭矢如同泼水般射向城头,压制得守军难以抬头。
“火油!集中火油!烧了它!”邹道平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中迸出厉芒。
数十罐火油被守军冒着箭雨奋力投向逼近的巢车底部。几支燃着的火把紧跟着扔下。
“轰!”
烈焰冲天而起!火油猛烈燃烧,迅速包裹了巢车底部。
牛皮虽能防火箭,却耐不住这泼洒的粘稠火油持续焚烧。
浓烟滚滚,火舌舔舐着木架,塔楼内传来惊恐的惨叫。
一架巢车轰然倾斜,带着满身烈火和其上绝望的士兵砸向地面,爆开巨大的火球。
其余巢车也烈焰熊熊,攻势被这决绝的自杀式反击暂时遏制。
然而,东唐的进攻手段层出不穷。
第九日,几门沉重的臼炮被推到了阵前。
炮身粗短黝黑,炮口斜指天空,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这些是李航花重金从海上购得的“开花弹”,威力远超宁军惯用的实心铁弹。
“放!”
“轰!轰!轰!”
沉闷如雷的炮声接连炸响,炮口喷出浓烈的硝烟和火光。
沉重的弹丸划着高抛的弧线,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嘉兴城头或越过城墙落入城内。
“卧倒——!”有经验的军官嘶声裂肺地吼叫。
“轰隆!!!”
炮弹落点处,砖石如同酥脆的糕饼般被炸得粉碎四溅。
恐怖的冲击波裹挟着无数碎石铁屑横扫四方,城头一处了望楼被直接命中,瞬间被撕碎,木屑混合着人体残肢喷向半空。
一段女儿墙被炸塌,躲在后面的十多名守军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粉身碎骨。
炮弹落入城内民居,更是引发大火和一片哀嚎。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城头守军被这前所未有的恐怖打击震慑,出现了片刻的混乱和恐慌。
邹道平被亲兵死死按在掩体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地面的剧烈颤抖让他气血翻涌。
他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看到城墙西北角一段被连续命中,夯土簌簌剥落,露出了里面断裂的砖石,巨大的裂缝如同狰狞的伤口,蜿蜒而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老将军的心。
第十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持续一夜的炮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集中轰击着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西北角城墙。
炮声隆隆,震得整座城池都在呻吟颤抖。
“轰——!!!”
一声远超之前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
大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浓密的烟尘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遮蔽了微弱的星光。
烟尘稍散,城上城下,所有还活着的人,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个方向。
城墙!嘉兴府城坚固的城墙,在持续不断的炮火蹂躏下,终于支撑不住!
西北角一段长达十余丈的墙体,如同被巨神之斧劈开,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条石、碎裂的城砖、混合着泥土和守军的尸体,轰然向内倾泻、垮塌,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犬牙交错的巨大斜坡缺口。
烟尘弥漫中,露出了城内惊恐的街巷。
“城墙破了!!”城下爆发出东唐士兵山呼海啸般的狂吼,那是压抑了十日、终于看到胜利曙光的野兽般的咆哮!
“杀进去!活捉邹道平!”周俊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他猛地拔出佩剑,一马当先,嘶吼着率领最精锐的亲兵营,踏着滚烫的瓦砾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朝着那道致命的缺口狂涌而去。
黑色的洪流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冲向崩塌的城墙。
城头幸存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呆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堵住缺口!!”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和恐惧。
须发戟张、浑身浴血的邹道平如同从血泊中站起的战神,提着那柄缺口斑斑的砍山刀,带着最后一批还能动弹的亲兵和预备队,跌跌撞撞地冲下城头,迎着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死亡浪潮,义无反顾地扑向崩塌的缺口。
“跟我来!死战不退!”
邹道平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力量。
他第一个冲上了乱石堆成的斜坡,如同一块磐石,死死挡在了缺口最前方。
手中大刀横扫,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两名冲在最前的东唐披甲悍卒连人带甲劈飞出去!
“杀!”老将军的亲兵和残存的守军被这决死的气势点燃,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嘶吼着扑向缺口,用身体、用刀枪、用牙齿,死死堵住这决堤的洪水。
刀光枪影在狭窄的缺口处疯狂绞杀,血肉横飞,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被尸体填满。
邹道平如同血海中的礁石,大刀翻飞,每一次挥砍都卷起腥风血雨,身上不断增添着新的伤口,铠甲早已伤痕累累。
周俊在亲兵簇拥下也杀到了缺口前,一眼看到了那须发皆赤、状若疯虎的老将,眼中射出刻骨的仇恨与兴奋:
“老匹夫!纳命来!”
随即挺枪便刺,邹道平格开长枪,反手一刀劈去,刀枪交击,火星四溅。
两人在尸山血海中捉对厮杀,周围是更加惨烈的混战。
守军以命换命,用血肉之躯延缓着洪流涌入的速度,但缺口实在太大了,越来越多的东唐士兵从两侧攀上乱石堆,翻越进来,守军的防线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破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援军!援军到了!!!”
城头残存的了望哨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却足以穿透战场的嘶喊!
极目西望,地平线上,烟尘滚滚。
一面面在晨风中猎猎招展的“宁”字大旗和“赵”字帅旗,如同破晓的曙光,刺破了弥漫的硝烟。
苏州方向的两万援军,终于在城破的这一刻,如同奔腾的铁流,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蹄声如雷,滚滚而来,大地为之震动。
“援军!是赵大帅的援军!”绝望的守军残部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哭喊。
然而,咫尺天涯,援军虽至,却远在数里之外,而东唐的兵锋已破城而入。
邹道平一刀逼退周俊,猛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近的旌旗烟尘,又环视身边仅存的、浑身浴血、眼神中交织着希望与绝望的数十名亲兵和残卒。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欣慰,有决然,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猛地高举那柄沾满血肉碎末的砍山刀,用尽最后的气力,声如洪钟,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儿郎们!城已破,然志不可夺!多守一刻,便多活千百同袍!让援军接应兄弟!退过此线者——斩!”
刀锋所指,正是他脚下那道由乱石和尸体堆成的、已被鲜血染成暗红的斜坡最高点。
他魁梧的身躯如同铁铸的界碑,死死钉在那里,须发怒张,浑身浴血,仿佛一尊从修罗场中踏出的神魔。
这决绝的号令,这以身化界的姿态,瞬间点燃了残兵们骨子里最后的热血。
“愿随将军死战!!!”
数十条伤痕累累的汉子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濒死的狼群,爆发出最后的凶性,不再后退半步,反而迎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近乎自杀式的反冲锋。
刀光闪处,血浪翻涌。
周俊看得目眦欲裂,厉声咆哮:“放箭!射死他们!射死那老匹夫!”
东唐阵中弓弩手早已准备,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扑向那道狭窄的缺口,扑向那死战不退的数十人!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邹道平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
一支劲矢穿透了他破碎的肩甲,带起一蓬血雨;另一支狠狠钉入他的大腿。他身形一个趔趄,却以刀拄地,硬生生撑住。
“保护将军!”仅存的几名亲兵嘶吼着扑上来,用身体为他遮挡。
“咻——!”
一支特制的、带着倒刺的三棱破甲重箭,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毒蛇般,精准地贯入了邹道平的胸膛。
强大的力道带着他的身体向后一晃,鲜血瞬间从前胸后背的创口喷涌而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邹道平低头看了看胸前兀自颤抖的箭羽,又猛地抬起头,望向缺口外越来越近的援军烟尘,望向那些正在被东唐军追杀、试图向缺口靠拢的城内溃兵。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燃烧的、要将一切焚尽的决绝。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嘴角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他竟奇迹般地再次挺直了那如同刺猬般插满箭矢的身躯。用尽最后的生命之力,将手中那柄沉重的砍山刀,狠狠插入脚下的乱石之中。
刀身嗡鸣。
然后,他张开了双臂,如同拥抱死亡,也如同拥抱希望,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城内溃兵和城外援军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那凝固的姿态,仿佛一座浴血的丰碑,牢牢钉死在崩塌的缺口之上。
汹涌冲入缺口的东唐兵潮,竟被这浑身插满箭矢、兀自挺立不倒的恐怖身影和他脚下那柄孤傲的刀,以及周围数十具宁军残兵尸体所组成的最后屏障,硬生生阻了一阻,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煞气弥漫开来。
“将军——!”城内残存的宁军目睹此景,无不心胆俱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也在这悲壮的感召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朝着缺口方向,朝着援军到来的方向冲杀、聚拢。
“快!接应城内的兄弟!快啊!”援军前锋骑兵已至城外数百步,看到城破的惨状和缺口处那尊不倒的血色身影,主将目眦欲裂,疯狂嘶吼着,催动大军不顾一切地加速冲锋。
缺口处,周俊被这惨烈的一幕震得心神一滞,随即是无边的狂怒:
“冲过去!踩碎他!”
东唐士兵也被激起了凶性,踏着同伴和守军的尸体,嚎叫着再次涌上。
邹道平的身体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在无数刀枪加身之前,他那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躯,带着一身密密麻麻的箭矢,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倾倒,重重砸落在浸透了自己和无数袍泽鲜血的冰冷乱石堆上。
他倒下了。
那柄插入石中的砍山刀,依旧在弥漫的血雾烟尘中,孤独而倔强地指向灰暗的天空,刀锋上凝固的暗红,是十日血战不灭的印记。
崩塌的缺口,终于再无阻碍,黑色的洪流彻底涌入。
然而,正是老将军以身为碑、以命换来的这片刻迟滞,为城内残余的数千守军赢得了向援军靠拢的最后一线生机。
残兵们哭喊着,搀扶着,如同决堤洪水边缘的蚁群,在援军骑兵拼死的接应下,沿着城墙边缘,朝着东方那面越来越近的“赵”字大旗,跌跌撞撞地奔逃而去。
城,破了。
嘉兴府城头,那面残破的“邹”字帅旗,在破城后的狂风中,被东唐士兵粗暴地扯下,扔进了燃烧的火焰里。
但崩塌的西北角缺口处,那柄孤零零插在尸山血海中的砍山刀,和刀下那具插满箭矢、至死不曾倒向城内的残躯,却如同一道烙入大地的血色印记,在弥漫的硝烟与焦臭中,无声地诉说着十日血战的惨烈与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