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一年九月朔日
国子监檐角铜铃轻响,古槐枝桠间飘落的金叶如碎玉铺地。柴熙诲身着宝蓝色云锦锦袍,绣着缠枝莲纹的袖口下,小手攥得陈琅衣袂满是褶皱,眸中却跳动着从未有过的灼然光彩。
前方,陈恪背着暗纹缎面书袋,袋上 “勤学” 二字金线刺绣在日光下流转。少年蹦跳着回首,清脆嗓音惊起檐下白鸽:“熙诲!快走些!先生说今日要讲孟母三迁、窦燕山教子的典故呢!”
陈琅放缓步伐,指尖似抚过初生羽翼般轻拍熙诲手背:“莫慌,往后你与恪儿同窗共读,有夫子授业解惑,更有兄长朝夕相伴。” 风掠过回廊掀起他广袖,恍惚间,三年前那怯生生的幼童与眼前少年重叠 —— 那时稚子不过三岁,丧母之痛如阴霾笼罩,在宫墙深处连举箸都小心翼翼。而今却已长至齐腰,眉眼褪去怯懦,添了符清漪日日伴读滋养的灵秀,更有陈恪带着玩闹生出的鲜活生气。
行至国子监正厅朱漆门槛前,熙诲忽如被定住身形,转身 “扑通” 一声跪落青砖。这一跪惊起满堂哗然,陈琅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少年固执避开。仰起的小脸泛着潮红,睫毛凝着水光,声音却似淬了铁:
“先生!三千晨昏,您为我讲过星河璀璨,教我写‘天地玄黄’,病榻前彻夜守着,比亲生父亲更知我冷暖。今日熙诲斗胆,愿拜您为义父,此生立誓:当效子路负米之孝,承颜回好学之诚!”
刹那间,厅内针落可闻。正在整理竹简的老夫子停了动作,送学的官眷们屏息凝望,连梁间燕雀都敛了翅。陈恪匆匆奔回,焦急拉住熙诲衣袖:“快起来!地上凉!”
人群后,符清漪黛眉轻颤,盈盈泪光中却含着了然笑意 —— 她最清楚,那些灯下教字的温柔,病中喂药的耐心,早已将陈琅刻进了少年生命的年轮。
陈琅屈膝蹲下,素白袖角扫过青砖,指尖抚过少年膝盖沾染的尘埃时微微发颤:“痴儿,你本是天家贵胄,我不过恪守臣子本分......”
“不!” 熙诲攥紧那袭青衫,声音带着破茧般的决然,“父皇日理万机,是义父教我‘富贵不能淫’的气节,在我高热时用井水浸帕,在我背不出书时折枝画沙!您就是我的父亲!” 言罢,少年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板上,三声闷响惊得廊下风铃乱颤,也震碎了陈琅眼底最后一丝犹豫。
他猛地将少年揽入怀中,喉间泛起铁锈味,滚烫的泪砸在熙诲发顶:“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陈琅的孩儿,与恪儿同承雨露,共沐春晖!”
满堂轰然,老夫子抚须长笑:“此等君臣父子情,当载《汴京异闻录》!” 陈恪挤过来搂住熙诲肩膀,少年意气张扬:“以后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 怀中的熙诲破涕为笑,泪湿的脸颊贴着陈琅心口,终于寻到了真正的归处。
陈琅本欲入宫禀明收义子之事,行至朱雀门外,忽闻鸾铃叮咚。他心中一紧,连忙驻足,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在垂杨荫下停下,明黄色的车帘轻轻掀起,露出符后端庄秀丽的面庞。凤目含着洞悉一切的笑意,宛如春日暖阳。
陈琅赶忙上前躬身施礼,正欲开口,符后却微微一笑:“陈卿不必多言,本宫已知晓你此番来意。”
陈琅一怔,符后如何能未卜先知?还未等他回过神,符后便接着说道:“此乃陛下深意。昔日王相公收你为徒,对你倾囊相授,方有今日之成就;如今陛下以爱子相托,正是信你能承那份师徒父子的至情。”
陈琅心中顿时明了,感激道:“多谢娘娘指点,微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托,视义子如亲生,悉心教导,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符后微笑点头,轻挥玉手示意陈琅起身。马车继续前行,留下陈琅望着远去的车驾,心中感慨万千。
望着车帘上金线绣就的鸾鸟,陈琅想起恩师王朴当年灯下授业的身影,喉头泛起酸涩。三日后,符后宫女捧着描金锦盒而至,盒中羊脂玉平安扣温润似雪,边缘云纹暗刻 “长乐未央”。
玉坠系上熙诲脖颈时,陈琅轻声道:“这是陛下与娘娘的牵挂,要贴身护着。” 少年指尖摩挲着玉面,郑重颔首:“我定会带着它,长成像义父一样的人。”
暮色漫过书房窗棂时,陈琅从檀木暗格里取出泛黄手记。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熙诲不喜芫荽,冬夜易犯旧疾,生辰要吃栗子糕...... 火苗舔舐纸页,那些琐碎牵挂化作灰烬,他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从前怕护不住你,如今既入我陈家门,便是拼却这副肝胆,也定要改写你我命数。” 符清漪的手覆上来,掌心温度透过鲛绡:“还有我,还有恪儿,咱们定能守得云开月明。”
然而,当陈府庭院里的纸鸢载着欢笑声扶摇直上时 —— 同州节度使府内却翻涌着暗潮。赵匡胤指尖捏着密报,烛火将 “陈琅收皇子为义子” 的字迹映得血红,宛如滴在案上的血珠。
“此人既有经世之才,又得民心,如今更与柴氏血脉相连......” 密报被狠狠掷在狼毫砚台旁,墨迹晕染了 “交子推行” 四字,“赵普,你看如何除之?”
谋士躬身,眼中闪过阴鸷:“交子虽解钱荒,却也可作把柄。散布‘以币敛财’谣言,再买通商贾作伪证弹劾,定能让他身败名裂。”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扑打窗棂,赵匡胤望着烛火渐暗,冷笑刺破寂静:“年前务必办妥,绝不能让这变数影响大计。” 而此时的汴京陈府,浑然不知一场惊涛骇浪,正朝着这片祥和之地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