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本无字册子,林曦回到了他那狭小的隔间。壁龛中的光点依旧沉寂,仿佛那场“太虚镜”的扫描抽走了它最后一丝活力。但此刻的林曦,心境已大不相同。那册子中的寥寥数语,如同顿河边上传来的古老歌谣,在他心中激起了深沉的共鸣。它描绘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而是一种近乎土地般朴素的智慧:等待、涵养、顺应内在的节律。这智慧,与万象楼那种急切的、试图将一切纳入掌控的冰冷秩序,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观察与记录,不再是被迫的任务,而成为一种主动的“涵养”。他依旧每日静坐,但不再仅仅是盯着光点的变化,而是将自己的心神放空,如同那篇册子中提到的“静水”,尝试以一种更柔和、更包容的状态去“映照”光点。他讲述的内容也变了,不再刻意寻求回应,而是像对土地诉说般,讲述着最平凡、最扎根于“生”的记忆:童年夏日午后知了的鸣叫,母亲在厨房炒菜的香味,大学校园里银杏叶飘落的轨迹……这些记忆,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生活的温度,缓慢地流淌出来。
通言印传来的反馈,依旧是深沉的静默。但林曦敏锐地察觉到,那片静默似乎不再那么空洞,反而多了一种……“倾听”的质感。就像河岸边的草原,看似亘古不变,却默默承载着一切生命的喧嚣与寂寥。
日子,像冥河的水流,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万象楼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林曦开始留意到一些细微的迹象。那位总是睡眼惺忪的老账房,有一次在膳堂,趁无人注意,将一小块散发着清气的糕点推到他面前,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麻木。那位白大褂研究员,在一次例行检查光点数据时,手指在记录玉板上看似无意地多停留了一瞬,划过几个无关紧要的参数,眼神却与林曦有了一刹那的交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甚至那个重复礼仪动作的宫女幽灵,有一次在林曦路过时,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不符合程式的停顿,袖口微扬,仿佛指向某个方向。
这些琐碎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让林曦意识到,这座看似被绝对规则统治的万象楼,其内部也存在着无数微小的、无声的抵抗与联结。就像在严酷的集体化浪潮下,依然有农民偷偷留下种子,有村民在夜晚传递消息。这些微小的火种,构成了底层生命力的暗流。
他怀中的无字册,或许就是这种暗流中的一环。留下册子的那位“前辈”,可能并非孤身一人。
然而,平静之下,危机也在悄然逼近。李管事出现的频率增加了,他不再只是慵懒地布置任务,有时会看似随意地问起光点的“稳定性”和“数据一致性”,目光锐利地扫过记录册。楼内的气氛似乎也紧张了些,偶尔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巡视”力量扫过各个区域。林曦猜测,可能是他之前触发“蹑影步虚尘”的空间波动,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或者,楼内高层对于这个来自归墟的“异数”,始终未曾放松警惕。
他更加谨慎,将无字册藏在最隐秘处,日常行为愈发符合一个“合格记录员”的规范。但他内心的探索并未停止。他利用巡夜的机会,结合册子中“虚空藏形”的提示和从“蹑影步虚尘”中领悟到的一丝空间韵律,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玄部区域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些废弃的通道,一些能量流动异常的区域,甚至感应到几处与其他“部门”交接的、规则相对薄弱的“缝隙”。这些发现,如同在广袤草原上发现了一条条隐秘的小径,虽不知通向何方,却提供了某种可能性。
他将这些发现与对光点的“涵养”结合起来。有时,他会尝试将一丝极其微弱的、从那些规则“缝隙”中感应到的、不同于万象楼主流能量的波动(更接近自然、更富有生机),通过通言印,如同滴灌般,引入光点周围的“场域”。他做得极其小心,如同在敌人眼皮底下传递情报。
效果是缓慢而微妙的。光点没有立刻焕发生机,但其内部的庭院幻象,似乎不再那么凝固,偶尔,那池静水会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株青莲,依旧含苞,但花瓣的色泽,仿佛浸润了一丝极淡的活气。这些变化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记录册上依旧多是“无显着变化”,但林曦的心却能感受到那种极其缓慢的、如同春草破土般的萌动。这是一种静默的、需要极大耐心才能感知到的希望,就像在漫长的严冬后,等待顿河解冻的第一声冰裂。
然而,时代的洪流从不因个体的微小希望而改变方向。一场风暴,终于还是降临了。
这一日,李管事没有单独前来,而是陪同着一位气息更加渊深、身着暗金色长袍、面容模糊在光晕中的存在。这位存在一出现,整个玄部区域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藏品都敛去了气息,连那位宫女幽灵的动作都僵硬了一瞬。
“巡查使大人,这便是编号甲子柒佰肆拾叁,‘归墟灵种’。”李管事恭敬地禀报,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
那位巡查使没有看林曦,目光直接投向壁龛中的光点。一道无形的、却比“太虚镜”更加深邃和威严的意念扫过光点。林曦感到通言印一阵刺痛,仿佛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光点剧烈地颤抖起来,内部的庭院幻象瞬间模糊,青莲花苞甚至出现了萎缩的迹象!
“能量惰化,演化停滞,灵性指标持续低于阈值。”巡查使的声音毫无感情,如同宣判,“根据楼规第七章第四条,此类‘低活性、高风险’藏品,应予‘归档封存’,或……‘净化处理’,以释放资源。”
“归档封存”?“净化处理”?林曦的心瞬间冰凉!这不啻于死刑判决!他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想要争辩。
李管事却暗暗递过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然后对巡查使躬身道:“大人明鉴。此物虽活性不高,但其来源特殊,关乎归墟奥秘,或有长期研究价值。直接处理,恐有遗珠之憾。不如……再观察一个周期?若仍无起色,再行处置不迟。”
巡查使沉默片刻,那无形的威压让林曦几乎窒息。最终,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可。再予一纪(幽冥纪年,约合人间十二载)。若届时仍无符合标准的‘活性涌现’,按规处置。”
话音落下,巡查使的身影便如同幻影般消散。那庞大的压力也随之而去。
李管事松了口气,转向林曦,脸色并不好看:“听到了?一纪时间。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极限了。十二年内,若它不能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我也保不住它。”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曦一眼,“好自为之。”
说完,他也转身离去。
隔间内,只剩下林曦和那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的光点。十二载幽冥岁月,看似漫长,但在万象楼这永恒之地,不过是弹指一瞬。而“活性涌现”的标准,由谁界定?无疑是那些冰冷的规则和巡查使的意志。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再次面临熄灭的危机。个体在庞大体制面前的无力感,如同顿河平原上的农奴面对时代的巨轮。但肖洛霍夫笔下的人物,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刻,也未曾放弃对土地和生命本身的眷恋。
林曦走到壁龛前,伸出手,虚按在光点之上。通言印传来的是虚弱和恐惧的波动。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焦虑与不甘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加沉静的决心。
“听到了吗?”他轻声对光点说,仿佛在对土地承诺,“我们还有时间。不要怕。”
他不再去想那遥远的、由他人定义的“标准”,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当下,集中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涵养”的尝试上。就像封建时期的农民,明知丰收未必属于自己,却依然年复一年地播种、耕耘,只因为这是生命本身的意义。
静静的冥河依旧在黑暗中流淌,承载着无数灵魂的悲欢。在这片永恒的土地上,一场更加隐秘、更加需要耐心的生存斗争,开始了。林曦知道,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光点,更是一种在绝对秩序下,顽强保持内在生命节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