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轻纱,悠悠地笼罩着京城,尚未完全消散。苏晚迈着轻盈而坚定的步伐,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去。她怀里抱着的黄纸,已然被露水洇出了淡淡的褶皱,就像是岁月在其上留下的微妙痕迹。然而,上面那“义诊日”三个墨字,却依旧清晰醒目,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召唤。“凡十岁以下孩童,高热、咳嗽、惊厥者,皆可免费诊治”,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透着她的决心与善意。她还特意用朱笔在末尾画了朵小莲花,那莲花线条虽简单,却蕴含着母亲林氏的教诲,说这能让穷苦的百姓看了心里安稳,感受到一份别样的温暖。
“苏大夫!”
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唤声,如同清晨的鸟鸣,打破了这份宁静。原来是卖炊饼的王婶,她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卖完的饼,饼上的芝麻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王婶的脸上带着惊喜与期待,说道:“昨儿见您往墙上贴纸,可是要给孩子们瞧病?我家小柱子这两日总咳,夜里咳得睡不好觉,我正愁抓药的钱……”
苏晚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轻轻点头。王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黑暗中突然寻得了一丝光明,未等苏晚再多说什么,她已像一阵风似的小跑着往巷子深处去了,那急切的身影,满是对孩子病情的担忧与对苏晚医术的信任。
等苏晚回到医馆时,只见门前的青石板上早已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清晨的阳光轻柔地洒下,照得“苏记医馆”的木牌泛着暖光,仿佛在为这一方天地注入生机与希望。小翠手里高高举着一块木板当作登记板,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正认真地记录着排队人们的信息。虎子则蹲在旁边,热心地帮着前来问诊的人搬石墩子,那憨厚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暖意。
队伍最前面,是一个神色焦急的妇人,她紧紧地抱着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小脸烧得通红,如同熟透的苹果,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时不时发出几声微弱的嘤咛,让人心疼不已。妇人的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无助,仿佛孩子的病情就是她心头的一块巨石。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老汉,他那粗糙的大手牵着一个攥着糖人的小姑娘。那糖人早已在温暖的阳光下化了,黏在小姑娘的指头上,就像一朵蔫了的花,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曾经的可爱模样。小姑娘的眼睛里透着好奇与期待,时不时探头张望着医馆里面。
“苏大夫!”小翠一看到苏晚,眼睛顿时亮得如同星辰,开心地喊道,“您看,天还没亮就有人来等了。”
苏晚走上前,轻轻摸了摸登记板上的名字。那些名字的墨迹深浅不一,有的是用炭条写的,字迹显得有些粗犷;有的则是借了隔壁裁缝铺的笔,写得相对工整。她的喉头微微哽住,这些看似简单的名字背后,是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是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煎药时,被烟熏得咳得直不起腰的疲惫身影,是小川懂事地攥着药渣子,用稚嫩的声音说“姐,我再去捡点柴火”时的模样,那一幕幕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慨与责任。
“开始吧。”苏晚深吸一口气,将药箱稳稳地放在桌上,药箱里的银针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与病魔的战斗奏响前奏。她的眼神坚定而专注,说道:“先看高热的孩子。”
然而,第一声冷笑却如同一块尖锐的碎瓷片,毫无预兆地扎进了这暖融融的晨光里,打破了原本的和谐。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
只见赵德昌身着靛青绸袍,那绸袍质地精良,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可他此刻的神情却显得无比傲慢。他身后跟着十余个同样穿着青衫的郎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来,仿佛要给这义诊的场景带来一场风暴。赵德昌的指甲足有半寸长,正一下一下地敲着腰间那精致的翡翠烟袋,发出清脆却又让人厌烦的声响。他轻蔑地扫了一眼苏晚,说道:“医家讲究男女有别,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坐堂问诊,成何体统?再说这义诊——”他嗤笑一声,那笑声中满是不屑,“药材不要钱?人力不要钱?你当医馆是菩萨庙,白送功德?”
人群里顿时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抱襁褓的妇人下意识地攥紧了孩子的小被子,仿佛想为孩子挡住这突如其来的质疑与风波;老汉则赶紧把小姑娘往身后藏了藏,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与警惕。
苏晚神色平静,缓缓放下手里的药碗,指节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那声音虽轻,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她清楚地记得,赵德昌的“仁和堂”位于东市,专门为达官贵人瞧病,诊金起码要五钱银子起。西市的穷人,平日里连那门槛都不敢踏进去。所以,他所害怕的,并非是所谓的“坏规矩”,而是怕穷人知道,看病并非一定要花上那高昂的五钱银子,怕自己的生意受到影响。
“赵大夫说的是。”苏晚的声音清泠悦耳,如同山间清泉,“那不如当场考校。若我治不好病,这医馆立刻关门;若我治好了……”她目光坚定地扫过赵德昌身后的郎中们,“还请赵大夫莫要再扰百姓。”
话音未落,队伍末尾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尖叫。
“小柱子!小柱子你怎么了?”
是王婶那充满惊恐的声音。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只见王婶怀里的男孩正剧烈地抽搐着,身体扭曲得如同离水的鱼,双手紧紧攥成拳,嘴唇乌青,额头滚烫得仿佛能烙饼。王婶的脸上满是恐惧与无助,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苏晚的心猛地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她迅速伸手摸到男孩后颈滚烫,脉搏跳动得快得像擂鼓,凭借丰富的经验,立刻断定这是高热惊厥。情况危急,容不得丝毫耽搁。
虎子反应迅速,已经搬来了一条长凳。苏晚小心翼翼地把男孩平放上去,然后迅速用银针挑开他的牙关。这动作,是她在现代急救课上反复练习过的,深知不能让孩子咬到舌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小翠,拿冰袋!阿水,去灶房端碗淡盐水!”苏晚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赵大夫,劳驾借您的银针一用?”
赵德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噎在了喉咙里。他身后的郎中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犹豫与迟疑,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倒是孙老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布包,大声说道:“苏大夫用我的!我这针每日都用酒擦过的!”
苏晚心中涌起一股感激,急忙道了声谢。她的指尖在男孩的风池、合谷穴上快速点按,动作娴熟而精准,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眼前这个患病的孩子。银针入肉时,男孩的抽搐突然顿了顿,她乘势进针半寸。这手法,是当年跟急诊科老主任学的,对于治疗高热惊厥最是见效。
“敷冰袋!”她大声喊了一嗓子,虎子立刻心领神会,把裹着布的冰袋稳稳地按在男孩额头上。
淡盐水喂下第三口时,男孩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紧接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如同破晓的鸡鸣,宣告着生命的顽强与复苏。
王婶抱着孩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砸在孩子的小褂子上。她泣不成声地说道:“活了,活了……”
“好手段!”孙老三激动地拍着大腿喝彩,“这惊厥来势汹汹,我当年给县太爷家的小少爷瞧,足足用了半柱香才缓过来。苏大夫这手针,快得跟闪电似的!”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一片掌声,那掌声如雷鸣般响亮,充满了对苏晚医术的赞叹与感激。有妇人感动得抹着眼泪,大声喊道:“苏大夫救了我家妞妞!”还有老汉高高举着登记板,兴奋地说道:“我家孙女的咳嗽,您给开的枇杷膏真管用!”赵德昌的靛青绸袍被拥挤的人群挤得皱成了一团,他又气又急,指着孙老三的手,气得直发抖:“孙老哥,你……你这是堕了医门体面!”
“体面?”苏晚缓缓转身,目光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射向赵德昌,“方才孩子抽搐时,赵大夫怎么不施针?怎么不递冰袋?怎么不救人?”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赵德昌身上。赵德昌的翡翠烟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出了好远。
这时,一个光脚的小乞丐眼疾手快,捡了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声喊道:“赵大夫的烟袋,比孩子的命还金贵呐!”
哄笑声顿时响起,那笑声如同一把把利剑,刺向赵德昌。赵德昌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红了又青,他又羞又怒,狠狠地瞪了眼苏晚,然后甩着袖子,气冲冲地往巷口走去。他身后的郎中们见状,三三两两、灰溜溜地跟着,比起刚来的时候,竟少了一半。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染上了一抹绚丽的晚霞。最后一个孩子也看完了病,苏晚疲惫却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阿水抱着从药市捡来的药材,脚步轻快地走进医馆。他今年十二岁,身形瘦弱,袖口还沾着草屑,那是在药市忙碌时留下的痕迹。上个月,苏晚从街边将发着高烧、浑身长满疹子的他救了回来。当时的阿水,病情危急,若不是及时用了金银花和炉甘石,恐怕真的要烧成傻子。
“苏大夫。”阿水把药材往桌上一放,瘦巴巴的胸脯挺得笔直,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渴望,“我想留下来学医。我能烧火,能磨药,能半夜去井边提水……您让我学吧!”
苏晚望着他眼里闪烁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当年刚穿越时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紧紧攥着母亲的药箱,在逃荒的路上,怀着忐忑与坚定,为人们扎针止血。那时的她,总是害怕自己的医术不够用,害怕母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害怕小川饿肚子。
可现在——
苏晚轻轻摸了摸阿水的头顶,掌心触到他粗硬的发茬,就像摸到了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
外面传来小川那充满活力的喊声:“姐!刘大娘说明天要带她外孙女来!”
“好。”苏晚笑着应了,声音里满是温柔与期待,“先把这些药材收进柜里。”
暮色如潮水般漫进医馆,“苏记医馆”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映照着药柜上的铜锁,泛着蜜色的光泽,仿佛给这小小的医馆披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
阿水踮着脚,认真地擦拭着药杵,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小川则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药方,那是苏晚教他认的。歪歪扭扭的“金银花”三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爱,仿佛比糖人还要甜蜜,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
苏晚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西市的炊烟渐次升起。那袅袅炊烟,如同大地的呼吸,带着生活的烟火气。
明天,会有更多孩子来吗?
会有更多像阿水这样的孩子,攥着药杵,眼中闪烁着光芒说“我想学医”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张“清理贫民”的名单,指尖触到了顾昭昨夜塞进来的蜜饯。那蜜饯是荔枝味的,还带着体温,仿佛顾昭的关怀与温暖就在身边。
风轻轻拂过,卷着浓郁的药香掠过屋檐。远处传来更夫那熟悉的梆子声,“咚——咚——”,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苏晚望着灯笼上“济世仁心”四个字,那四个字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有了生命。她的嘴角慢慢上扬,突然笑了。
明天,该去看看后院的空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