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旋律本该预示着团圆与希望,可在此刻,它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裹挟着死亡的甜腻气息,正从青禾镇的四面八方收拢而来。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年序曲,而是最终的献祭号角。
林晚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缩紧。
她不再有片刻犹豫,背起陆承宇,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了那扇虚掩的铁门,撞向地面唯一透着微光的方向。
“轰”的一声,杂物间的木门被她用肩膀整个撞开。
门外刺眼的强光灯瞬间将她吞没,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
“在这里!找到林书记了!”
是督导组的救援队。
强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看到无数晃动的人影朝她涌来。
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迅速从她背上接过了陆承宇,动作专业而高效地将他平放在担架上,开始进行初步的生命体征检查。
“瞳孔对光反应微弱,心率低于三十,血压持续下降!准备肾上腺素!”
“快!上救护车!”
混乱的指令中,陆承宇被飞速抬走。
林晚秋踉跄着想要跟上去,手臂却被一只手有力地拦住。
一名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是督导组的临时负责人。
“林书记,你不能走。”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根据规定,你刚从高度危险的环境中脱离,必须立刻接受心理评估。”
林晚秋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心理评估?”她沙哑地笑了,然后猛地抬手,指向远处夜空中那个闪烁着红点的广播塔,“你们所有人,现在听见的,是新年快乐,对吗?”
负责人皱了皱眉,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
“我听见的,”林晚秋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是覆盖全镇的洗脑程序,正在重启。”
她猛地甩开对方的手,不顾周围人惊愕的目光,几步冲到救护车旁。
车门即将关闭,她一把拉开车门,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刚刚在地下室录下“差频音频”的录音笔,看也不看就狠狠砸在车载音响的USb接口上,按下了播放键。
“我……我搬进新家,一分钱都没花……”
嘈杂的、带着微弱电流声的原始录音,与车外欢快的背景音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不协调。
起初,周围的救援队员和干部们都面面相觑,以为她只是精神紧张下的胡言乱语。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一名站在车旁的年轻干事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猛地双手抱头,痛苦地低吼起来:“不对……不对!这声音……我想起来了……我家根本没领到全额补贴!我爸还为这事去镇上闹过……我怎么会……我怎么会一直记得我们是全额领的?”
他的喊叫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混乱开始蔓延,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露出茫然和痛苦交织的神情,一些尘封的、被强行扭曲的记忆碎片开始在他们脑海中冲撞。
“我的地……我的地不是自愿流转的……”
“那个项目……当时明明死了人……”
趁着这片刻的骚动,林晚秋像一头敏捷的猎豹,一跃跳上了即将开动的救护车。
她重重地摔在车厢地板上,顾不上疼痛,立刻爬到担架旁,紧紧握住陆承宇那只冰冷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
车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将所有的混乱与喧嚣隔绝在外。
救护车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夜空,向着县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心电监护仪发出微弱而急促的滴滴声,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宣告生命的流逝。
也就在这时,林晚秋濒临崩溃的“真实之眼”终于展现出它最恐怖的异象。
她的视野开始扭曲、撕裂,眼前正在给陆承宇进行急救的医护人员,他们的脸孔像是被高温融化的蜡像,不断变幻、重叠。
上一秒,护士的脸上浮现出陈雪临死前那双绝望的眼睛;下一秒,医生的面孔又变成了苏敏在监控画面里那副冰冷麻木的模样;甚至,她父亲林振山那张熟悉的、带着愧疚与决绝的脸,也开始与周围所有人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场由记忆残影构成的荒诞戏剧。
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秒。
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分辨现实与幻象的能力,系统正在通过她的“真实之眼”,将她共情过的所有痛苦情绪反向投射到她的感知里。
她不能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那枚从蜂巢模型中取出的防水加密芯片,趁着一名护士转身拿药剂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芯片塞进了对方制服上衣的口袋里。
她的动作快而隐蔽,护士只觉得口袋被轻轻碰了一下,并未在意。
“听着,”林晚秋凑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急促而清晰地说道,“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督导组的带队组长。在他打开之前,让他心里默念三遍:林振山没有签字。”
那名年轻的护士被她眼中疯狂而又清醒的目光震慑住,虽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茫然点了点头。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必须让真相以一种最原始、最无法被系统预判轨迹的方式流转出去。
救护车呼啸着驶出青禾镇的边界,就在这时,车顶刺耳的警报声突然中断,戛然而止。
车内的广播频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切换,那个甜腻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亲爱的青禾镇民,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让我们一起忘记所有的烦恼与不快,拥抱幸福的新生活吧。”
徒劳吗?
林晚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猛地扑向前排,一把拔掉了车载天线的插头,又在司机惊恐的注视下,用手肘狠狠砸碎了中控台上的收音机模块。
可她知道,这只是螳臂当车。
她扭头望向车窗外,沿途的村庄里,那些刚刚被“差频音频”惊扰的村民,此刻纷纷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场盛大的“新年庆典”,才是真正的献祭仪式。
系统要在全镇居民集体欢庆的情绪峰值中,完成最后一轮、也是最彻底的记忆固化。
一旦完成,青禾镇将成为一座永恒的“幸福”孤岛,所有的罪恶与真相都将被彻底掩埋。
林晚秋缓缓坐回原位,从腿侧的装备包里,翻出了那把地质锤最后的残骸。
她解开缠绕在锤柄上的钢索纤维,将剩下的一小段紧紧绕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锋利的金属边缘紧贴着皮肤。
她抬起手,对着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轻轻一划。
一道血线瞬间沁出。
鲜血流出的那一刻,真实之眼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能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明。
眼前的幻象没有消失,但她不再试图去“看清”他人的情绪,而是反其道而行,将自己此刻所有的痛感、悔恨、愤怒,以及对陆承宇即将逝去的绝望,全部化作数据流,主动注入“真实之眼”的能力核心。
她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那张淌血的、破碎的倒影,用唇语无声地低语。
“我不是锚点……我是断点。”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彻底向弥漫在空气中的广播信号敞开了自己的意识。
她不再抵抗,任由那股强大的、编织着幸福指令的声波涌入脑海。
但在她意识的最深处,却像放映机一样,疯狂地、反复地回放着那些最真实的、最痛苦的画面——父亲在火光中焚烧手稿时的决绝背影,陆承宇在控制室按下按钮时那混杂着爱与解脱的微笑,陈雪在生命最后一刻嘶喊出“妈妈”的瞬间……
这些浸透了真实情感的记忆碎片,如最致命的病毒,瞬间污染了系统预设的“幸福模组”。
系统第一次遭遇了无法理解的逻辑悖论:它越是试图用“幸福”指令去压制、覆盖林晚秋脑中的痛苦,就越是激发了这些真实情感更强烈的反弹。
救护车呼啸着冲开医院大门,在急诊楼前一个急刹。
就在车轮停稳的刹那,整个青禾镇,乃至更远处的县城,所有正在播放“新年序曲”的广播喇叭、电视、手机,同时爆出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杂音,仿佛玻璃碎裂的声音被放大了数万倍。
紧接着,万籁俱寂。
医院监控中心的屏幕上,代表着青禾镇广播系统的信号图瞬间变成一条直线,所有播放终端的内部电路都在同一秒被烧毁,如同遭受了一场无形的电磁脉冲攻击。
救护车车厢内,林晚秋瘫坐在冰冷的座位上,双眼淌下两行血泪,视野中一片漆黑。
缠绕在她手腕上的钢索纤维无力地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她只知道,耳边那纠缠不休的低语,终于消失了。
而此刻,担架床上,陆承宇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近乎拉直的线,突然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滴”。
他一直紧闭的眼皮下,眼球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窗外,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在散去,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进车厢,恰好落在那只苍白的手掌上,映亮了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被钢索勒出的割痕,像一个新生的、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