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冬日，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翳，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与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荒芜的田野、残破的村落，最终撞击在邺城冰冷而沉默的巨大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围城已持续一段时日，北秦军的壕沟土垒日益完善，如同铁锁缠身，勒得这座巨城渐渐喘不过气。但真正的杀机，并非仅来自城外那森严的营垒和寒光闪闪的刀戟。
大秦东路军大营，中军帐内。炭盆燃烧，驱散了几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独孤信并未着甲，只一身玄色常服，手指轻轻敲打着铺满案几的文书舆图。这些并非全是军报，更多是来自“察事听子”的密件，以及军中文吏整理的关于河北州郡民情、豪强大户、北魏官吏的详细记录。
“大将军，”谋士躬身呈上一份汇总，“据多方探查，河北之地，经年战乱，民生凋敝。北魏治下，胡汉隔阂深重，赋税徭役苛重，百姓怨声载道。诸多汉人士族虽表面屈从，实则心怀故国，或至少，并非铁板一块。邺城内，守军粮草虽暂可支撑，然人心惶惶，下级军官与士卒多有厌战惧死者。”
独孤信微微颔首，目光深邃。他深知，刀兵可以破城，却难以服心，更无法迅速瓦解一个庞大的统治体系。陛下志在天下，绝非仅仅攻城略地。河北之地，若想真正纳入掌控，成为助力而非拖累，仅凭军事压迫远远不够。
“传令，”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攻心为上’之策，即刻全面施行。我要这河北之地，自内而外，渐生离心！”
“其一，檄文传谕。”他看向帐中几位笔力雄健的文吏，“即刻草拟安民告示、招降檄文。内容要切中要害：宣我大秦皇帝陛下之仁德，揭露拓跋焘穷兵黩武、致使生灵涂炭之过；明示我朝均田令、租调制之优渥，承诺减轻赋税，与民休息；强调胡汉一家，凡弃暗投明者，无论胡汉，皆一视同仁，量才录用；言明只惩首恶，助我军者必有重赏。檄文要用词恳切，亦可稍加俚语，务求通俗易懂。”
“制成后，抄录千百份。以强弩射入邺城及周边尚未降服之城池坞堡；派遣死士，潜入各地张贴；交由商旅暗中流传；令归降之人携往家乡宣导。”
“其二，策反纳降。”独孤信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名字上点了点，“对这些已探明的，与北魏皇室并非一心，或在当地素有影响力却遭受排挤的汉人豪强、北魏中层汉官，乃至军中汉人将领，派遣精干机敏之士，携带重金、密信，暗中接触。许以高官厚禄，保其家业安全。可先从外围小吏、低阶军官入手，层层渗透。”
“尤其注意邺城内，”他加重了语气，“若能策反一城门校尉，或掌管粮仓物资之官，胜过城外万马千军。”
“其三，示范怀柔。”他继续道，“对已归降之地，我军必须秋毫无犯，严格执行律令。选派得力官员迅速接管，宣布减免赋税，分发少许粮食种子，助其恢复生产。对主动来降之北魏官兵，依其才能妥善安置，愿归乡者发给路费。要将这些事例，大肆宣扬，让仍在观望者亲眼看到归顺之利。”
“其四，利用流言。”独孤信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令‘察事听子’在民间、军中散播流言：称拓跋焘已放弃河北，称北魏朝廷欲调河北守军南下送死，称大秦陛下天兵不日将扫平河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乱其心神，摧其意志。”
军令既出，整个大秦东路军的战争机器，除了保持军事压力外，开始以一种更隐蔽、更精细的方式运转起来。
翌日，便有数十支裹着檄文的箭矢，趁着夜色或晨雾，射入邺城城内。起初，守军惊慌，急忙收缴焚毁。但纸如何包得住火？总有几张纸片被胆大的士卒或百姓捡到，那上面的文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悄然荡开涟漪。
“均田…减赋…”面黄肌瘦的贫民蜷缩在漏风的屋里，听着识字的人低声念诵，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只惩首恶，胁从不问…”一个被强征入伍、心怀恐惧的年轻守卒，偷偷将撕下的檄文塞进怀里，反复摩挲。
“胡汉一家…”一些不得重用的汉人低级军官，看着檄文，又望了望城楼上那些趾高气扬的鲜卑贵族将领，目光复杂。
城外，秦军的宣传更是无孔不入。归顺的村落被妥善安置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四方。偶尔有从大秦控制区外出经商的百姓，带出的消息非遭受虐待的惨状，反而是“秦军纪严明”、“官员似乎真要分田”的模糊信息，这比任何檄文都更有说服力。
与此同时，数批胆大心细的“察事听子”或口才便给的文士，已携带金银和密信，通过各种渠道，接触上了名单上的人物。
在一个偏僻的坞堡，堡主屏退左右，在烛光下反复看着大秦使者送来的密信和那一小箱黄澄澄的金锭，脸色变幻不定。信中对他的家族渊源如数家珍，对他被北魏县令欺压之事了如指掌，给出的承诺更是诱人…他长叹一声，吹灭了蜡烛。
在一处看似平凡的县城衙门，一个不得志的汉人主簿深夜被“请”到一处密室，面对北秦使者的威逼利诱，冷汗涔涔，最终颤抖着在一份效忠书上按下了手印。
甚至有一支大秦的小分队，成功拦截并策反了一名从邺城冒死突围求援的信使。不仅得到了城内的最新布防图，更让这名信使带着北秦的承诺和新的任务，悄然返回了邺城…
效果并非立竿见影，但却如暗流涌动，无声地侵蚀着北魏在河北统治的根基。邺城之内，猜忌开始滋生。守将更加警惕地盯着麾下的汉人军官，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严酷的审查，反而加剧了内部的紧张和不信任。周边州县，传来的不再全是某某地拼死抵抗的消息，开始夹杂着某某坞堡请降、某某县令开城归附的传闻。
这一日，邺城城头，一名鲜卑督军巡城时，发现一名汉人士卒正望着城外北秦营垒发呆，神情恍惚。督军厉声呵斥，那士卒惊慌失措，怀中竟飘落出一张被揉皱的北秦檄文。
督军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士卒鞭笞五十，枷号示众，并严令全军，再有私藏逆文、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鞭子抽打在血肉上的声音和士卒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寒冷的空气中。城上守军噤若寒蝉，但许多低垂的眼眸深处，恐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麻木和压抑的怨愤。
高压，往往与离心相伴而生。
独孤信站在大营了望塔上，远远望着邺城的方向。他看不到城内的暗流汹涌，却能感受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沉重的绝望和异动。
攻心之策，如同文火慢炖，需要的不仅是计谋，更是耐心。他知道，这把火已经点燃，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蔓延。或许下一次强攻，或许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内里被蛀空的巨城，便会从内部传来那一声至关重要的、崩溃的裂响。
他负手而立，寒风吹动他的衣袍。这场战争，在刀光剑影之外，另一个无声却同样残酷的战场，胜负的天平，正在缓缓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