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宫的偏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昔日姚秦君臣议事的场所,如今成了北府军最高决策层的困局之地。巨大的舆图铺在中央,刘裕负手立于图前,目光死死钉在代表北魏重兵集团的那一串密集的标记上,仿佛要将地图灼穿。他的身后,王镇恶、沈田子、檀道济、朱超石、傅弘之等核心将领,以及作为特殊技术幕僚的陈衍,皆屏息凝神,面色无比凝重。
拓跋嗣大举南下的消息,如同终焉的丧钟,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辉煌的胜利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彻骨的现实和足以压垮任何统帅的艰难抉择。
刘裕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心腹爱将的脸,他们的脸上有疲惫,有坚毅,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担忧。他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形势,诸位都已清楚。拓跋嗣欺我师老兵疲,粮饷不继,欲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我军悬师远征,深入敌境千余里,而今前有虎狼之魏,后有掣肘之廷,关中初定而未附,粮道漫长而屡断。可谓进退维谷,生死一线。”
他顿了顿,指向地图,抛出了那个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无比残酷的问题:
“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一议,我辈下一步,该当何去何从?是守,是退,还是战?”
王镇恶率先开口,他性格刚烈,对关中亦有特殊情感:“大将军!关中乃秦汉故都,形胜之地,沃野千里,岂能轻易弃之?我军浴血奋战,方得此土,若因魏虏虚张声势便仓皇退走,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寒了将士之心?末将愿请精兵一支,死守潼关、渭水,拓跋嗣铁骑虽锐,然我北府劲弩坚城,未必不能一战!只要站稳脚跟,缓图恢复,待江东粮草续至,必可……”
但他话未说完,沈田子便打断了他,语气急切:“镇恶兄!守?拿什么守?城中存粮尚能支撑几日?将士们连日苦战,甲胄破损,箭矢将尽!江东粮草何在?建康那帮蠹虫,巴不得我等困死于此!届时粮尽援绝,军心涣散,莫说魏虏铁骑,便是城内饥民,亦能生变!此非忠勇,实乃匹夫之愚,将十数万将士性命置于死地!”
掌管后勤的将领也立刻补充数据,证实了库存的窘迫,尤其是箭矢和修复器械的关键材料即将告罄。
支持留守的一方,理由主要是政治象征和战略价值,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檀道济性情更为沉稳,他沉吟道:“大将军,田子所言虽直,却不无道理。我军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与其困守孤城,坐待粮尽兵败,不如暂避锋芒。携姚泓等俘获,奏凯而还,献俘太庙,此亦是不世之功,足可震慑天下,稳固大将军在朝中之位。待回到江东,整备兵马,厘清后方,积草屯粮,日后未必没有再度北上的机会。此乃万全之策。”
退回江东,看似最稳妥,能保住主力,巩固刘裕个人权力。但朱超石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
“退回江东?说得好听!我军一旦后撤,军心必然动摇!千里退兵,岂是易事?拓跋嗣铁骑必沿途追杀,赫连勃勃亦会趁火打劫!届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恐潼关未出,大军已溃!即便侥幸得还,关中得而复失,数年北伐心血付诸东流,大将军声望必遭重挫!且从此江北之地,尽落胡虏之手,再想北顾,难如登天!”
退,意味着战略上的巨大失败和声望的严重受损,且撤退过程本身也极度危险。
一片沉默中,性如烈火的朱超石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守亦死,退亦危!索性豁出去,集结全军主力,北渡黄河,与拓跋嗣决一死战!我北府儿郎,何惧胡虏铁骑?却月阵已成,正可一试锋芒!若能一举击溃魏军主力,则北方震动,危局自解,大将军威名将超越古今!”
这个提议极具诱惑性,充满了军人一往无前的血性。与北魏主力进行战略决战,一旦胜利,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但一直沉默的檀道济再次摇头,语气沉重:“超石勇则勇矣,然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决战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军疲惫,粮草不济,于敌境求战,已失地利。魏虏铁骑数以万计,来去如风,我军以步卒为主,野战争胜,能有几成把握?却月阵虽利,然未经大战检验,若稍有差池,或被魏骑寻到破绽,则……则我等皆成异域之鬼,神州再无恢复之望!此乃孤注一掷,绝不可行!”
决战,风险极高,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整个东晋的北伐力量和国防根基将毁于一旦。
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三种选择,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往绝境,或者至少布满了致命的荆棘。
留守?缺粮少械,坐以待毙。
退回?前功尽弃,溃败风险极高。
决战?胜算渺茫,败则全局崩溃。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巨大而无形的压力,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刘裕身上。他是主帅,所有的信息、所有的利弊都已摆在他的面前,最终的决定,必须由他来做,所有的后果,也必须由他来承担。
刘裕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着紧锁的眉心。他的脑海中飞速权衡着每一种可能,计算着每一分胜算,评估着每一个风险。他何尝不想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功业?何尝不想与拓跋嗣决一死战?又何尝不担心撤退路上的凶险和政治上的后果?
但他更清楚,作为最高统帅,情绪和热血必须让位于冷酷的现实。他必须为这十数万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的生命负责,为他身后的江东朝廷负责,甚至……为华夏正朔的存续负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图,从长安移到黄河,再移到建康,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陈衍身上。
“阿衍,”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素来冷静,依你之见,我军……当务之急为何?”
陈衍抬起头,迎向刘裕的目光。他知道,刘裕问的不是战略选择,而是在这绝境中,最优先要保住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
“根基。”
刘裕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缓缓点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环视众将:
“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拓跋嗣欲趁我病,要我命。我偏不让他如意!”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的决断:
“传我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