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停。
沈微澜立在沈府后墙根,指尖压着那行浅痕。雪面如纸,红莲印如墨点,一圈一圈,往巷子深处去。
“不是今夜。”冬珞蹲着,指尖划过雪层边缘,“三日前,有人踏过这里。同一人,轻功极好,落足时力道卸在墙砖缝里。”
春棠提着风灯,光晕扫过墙头瓦片。一片枯叶黏在檐角,叶脉上沾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
“柳若蘅的熏香。”秋蘅伸手捻了点粉末,凑近鼻端一嗅,立刻皱眉,“迷心引混了蛊粉,不是用来惑人神志——是用来引血的。”
夏蝉已跃上墙头,蝉翼剑未出鞘,只用剑尖挑开几片瓦。底下黑黢黢的,有气流往上涌,带着铁锈与陈年药渣的气味。
“墙后有地道。”她翻身落地,声音压得极低,“砖缝刻着莲花,五瓣,和傀儡心口的一样。”
沈微澜没说话,只将袖中那片焦纸残角攥得更紧。风卷雪扑在脸上,她却觉得肩头隐隐发烫——那红莲印记,自昨夜起便不再沉睡。
“走。”她转身,斗篷一扬,雪地上足印清晰。
——循着那行红莲足迹,往城西去。
医术世家旧宅,门匾早落,只剩半截朽木悬在门楣。门缝里塞着半枚碎玉,纹路蜿蜒,似曾相识。
冬珞拾起,指尖摩挲片刻,抬眼看向谢云峥。
他站在三步外,玉佩垂在袖口,微微颤着,却不指向宅内,而是低垂着,像被什么压住了。
“三年前。”他忽然开口,声音哑,“我来过这里。那时……她还活着。”
没人问“她”是谁。但秋蘅眼神一动,袖中药瓶轻响。
夏蝉已撬开侧窗,窗轴锈死,一推便发出刺耳吱呀。她闪身入内,片刻后打出暗号:安全,但有活气。
沈微澜跨过门槛,脚底踩到一片碎瓷。低头看,是个药盏残片,釉色青灰,底刻“壬午”二字。
春棠蹲下,用帕子包起碎片:“这字号,是宫中御药房的旧款。二十年前,只供贵嫔以上。”
宅内荒芜,药柜倾倒,柜门上挂着一串干枯的曼陀罗,花瓣已黑,却仍散着微香。堂屋供桌空荡,唯有一尊石像立在角落,披着褪色红绸。
五瓣莲纹刻在底座,正中凹槽,形如血掌。
沈微澜走近,掀开红绸。
石像面容模糊,却依稀能看出轮廓——眉心一点朱砂,耳垂穿孔,与她母亲灵位前那幅遗像,竟有七分相似。
“圣女像。”秋蘅低声道,“血引蛊漆涂面,非血脉至亲之血,不可触。”
沈微澜没答,只抽出袖中银簪,锋口一转,划破指尖。
血珠坠落,正中石像眉心。
刹那间,石像双目骤亮,红光如血雾弥漫。墙面浮出光影——一间产房,火光冲天。稳婆抱着襁褓奔出,却被黑衣人拖入暗室。喉间一寒,红莲毒针插入,血溅灵位夹层。
光影中,稳婆死前挣扎着,从怀里掏出半块襁褓布,上绣“壬午·冬十七”。
沈微澜瞳孔一缩。
那字迹,是她母亲的笔法。
幻影消散,石像恢复沉寂。她指尖还在滴血,却觉肩头剧痛——红莲印记竟在皮下蠕动,如活物苏醒。
“他们换走了你。”冬珞声音冷,“那夜火起,你被抱走,三日后送回的,是别人的孩子。”
春棠咬唇:“可……为何你母后来认了你?”
“因为我也带着红莲。”沈微澜抬手按住肩头,“只是它一直隐着,像睡着了。直到昨夜,祠堂香烟成箭形,它才醒。”
夏蝉盯着石像底座:“这机关还没完。‘非誓不启’——要至亲的誓物。”
所有人目光转向谢云峥。
他站在暗处,玉佩已不再颤。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明黄色封皮,角已磨损,上书“镇国侯府婚书”四字。
沈微澜看着那婚书,没接。
他知道她不会接。
他沉默着,将婚书覆上底座凹槽。
石像“咔”地一声裂开,红绸飘落。底座中,一物缓缓升起——通体幽蓝,箭身如冰雕成,寒气逼人。
冰魄箭。
箭杆阴刻小字:“沈氏微澜,生辰冬十七,壬午年。”
秋蘅上前,取银针轻刮箭槽,刮下一点暗红残渍。她将粉末洒入药瓶,摇匀,滴入一滴清水。水色瞬变,由清转紫,再转黑。
“血。”她声音冷,“双生之血。一人献祭,一人执刃——柳若蘅有孪生妹妹,二十年前死于产房大出血。这血,是她的。”
春棠倒抽一口冷气:“所以……当年换婴,是用柳家死女,换走沈家圣女?”
“不止。”冬珞忽然指向箭槽暗格,“有东西。”
谢云峥伸手一拨,暗格弹出,滑出一卷残册。封面残破,唯余“巫族禁典·血祭篇”六字,墨迹如凝血。
翻开内页,绘着一幅图:两女并立,一跪一立。跪者披发覆面,手捧玉匣;立者执刀,刀尖滴血,正对匣中婴儿。
图下小字:“双生祭仪:以死女之血养活女之命,以圣女之骨铸冰魄之箭。”
沈微澜盯着那图,指尖发冷。
“所以……我不是被换走的那个。”她缓缓道,“我是被换回来的。”
“你是真正的沈家女。”谢云峥声音低,“可他们让你‘死’了,再用柳家死女的命,换你回来——只为让你活着,成为箭的钥匙。”
屋外,风雪更急。
夏蝉忽然抬手,拦住众人。
“有人来了。”她贴耳地面,“脚步很轻,但……是两个人。”
秋蘅迅速收起残册,塞入药箱。春棠吹灭火折,屋内只剩箭身幽光,映得人脸青白。
沈微澜盯着那冰魄箭,忽道:“把婚书裹回去。”
谢云峥一怔。
“裹紧。”她声音冷,“别让人看出动过。”
他依言将婚书重新包好,放回怀中。冰魄箭隐入石像,红绸覆上,一切如初。
脚步声近了,在门外停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老一少两名女子立在门口。老者提灯,少者穿素裙,眉心一点朱砂——和石像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老者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微澜脸上,忽地笑了。
“你来了。”她声音沙哑,“我们等你二十年。”
沈微澜不动。
“你是谁?”
老妇不答,只将灯举高,照向石像。
“你母亲临死前,托我保管一样东西。”她缓缓道,“她说,若你肩头红莲再现,便将此物交你。”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半块襁褓布,上绣“壬午·冬十七”,与幻影中稳婆手中那块,严丝合缝。
少女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你身上,可有胎记?”
沈微澜盯着她。
“在左肩。”
少女点头:“那你便是真身。当年火起,你母将你藏入地窖,自己抱着假婴冲出。稳婆死前,将你托付给我们——可三日后,你却被送回侯府,身边……多了那支箭。”
老妇叹息:“他们用双生祭,骗过天机。可血脉认主,瞒不过石像。”
沈微澜伸手接过襁褓布,指尖触到布面,忽觉一阵剧痛——肩头红莲灼烫如烙铁。
她猛地抬头:“你们为何现在才出现?”
老妇低头:“因玉佩未动。三年前,谢云峥来过,可玉佩不响。昨夜,它终于颤了——因你血醒,因箭动,因……北邙山,要开了。”
少女忽然抬手,指向谢云峥。
“你怀中的婚书。”她道,“不是信物。”
“是封印。”
“它裹着的,不只是图。”她声音冷,“是箭魂。你若打开,箭便认主;你若毁它,北邙龙气即反噬。”
沈微澜看向谢云峥。
他手按在婚书上,指节发白。
“所以你早知道?”她问。
他没答。
屋外风雪呼啸,吹得门板晃动。
老妇忽道:“还有一事。”
她从灯下取出一枚银蝶——翅上沾灰,却无焚痕,与昨夜飞走的那只,一模一样。
“它回来了。”她将蝶递向沈微澜,“带着一句话。”
沈微澜伸手接过。
蝶翅微动,抖落一点灰烬。灰中,浮现两字,如血写成:
“速焚。”
她抬眼:“焚什么?”
老妇摇头:“不知。可它从北邙来,停在你肩头,又飞回此地——说明,有人在等你。”
少女忽然跪下,捧出一卷竹简。
“这是你母遗书。”她道,“她说,若你见真容,便知——你不是钥匙。”
“你是锁。”
沈微澜接过竹简,未拆。
她看向谢云峥。
“婚书还在你怀里?”
他点头。
“没打开?”
“没有。”
她忽然笑了。
“那就好。”她将竹简收入袖中,转身向门,“我们走。”
谢云峥未动。
“你不问?”他问。
“问什么?”
“问为何玉佩三年前不响,昨夜却指向北邙?”
她脚步一顿。
“你心里有答案。”她回头,眸光如雪夜寒星,“只是你还不敢信。”
他喉头一动,终是跟上。
风雪吞没背影。
石像静立,红绸微动。
老妇吹熄灯,低语:“她来了。”
少女抬头,望向雪夜。
“锁开了。”她轻道,“箭,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