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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转,很快就来到一九五七年。这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从容些。杨柳抽芽,燕雀啁啾,北京城笼罩在一片复苏的生机里。

因着陈雪茹的缘故,吕辰往来前门一带的次数愈发频繁。一日午后,阳光正好,他穿过一条嘈杂的胡同,无意间瞧见巷子深处藏着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

它蜷缩在正阳门外闹市的一隅,门脸低矮,青砖灰瓦,檐下悬着一盏漆皮剥落的昏黄灯笼。一块老旧木匾,漆色暗沉,勉强能认出“酒来客”三字。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厚实、油腻、颜色难辨的粗布门帘。每每被人掀起,里头混杂的喧嚣声、烟草与酒菜的气味便猛地涌出片刻,旋即又被帘子隔绝,宛如一个守口如瓶却又暗自骚动的入口。

吕辰鬼使神差地放下自行车,信步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偏暗,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旧书籍、淡淡酒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格局狭长,只有寥寥几张榆木桌子。此时客人稀少,只有一个穿着旧棉袄的老者趴在角落打盹。

柜台后站着个精瘦的掌柜,正用微湿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粗瓷酒碗。见吕辰进来,只掀了掀眼皮,并不招呼。

吕辰也不介意,要了一碗散酒,一碟茴香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酒是寻常二锅头,豆子也硬邦邦的,但他却莫名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一种沉淀了时光的静谧与疏离,与窗外熙攘的世界格格不入。

此后,只要得空,吕辰便会来这小酒馆坐坐。他发现这里的常客多是些年纪偏大的男子,衣着普通甚至落拓,但言谈举止间总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或眼神锐利,或气度沉静,聊的话题也天南海北,偶尔几句低语涉及古玩、字画,甚至前朝轶事。

吕辰越发肯定,这地方,卧虎藏龙。

几天下来,吕辰没看出谁像“高人”,倒是对靠窗那张永远空着的八仙桌起了疑。人多座满时,竟也没人往上凑,像是那儿有个无形的“预留”牌。

端阳节前一日,吕辰又来到“酒来客”。刚抿了一口酒,就感觉店里的喧闹像是被人凭空掐掉了一截。

他顺着几个老酒客的目光看向门口。

帘子一动,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五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藏青色长衫,外罩深色马甲,鬓角有些灰白,面容清瘦,线条冷硬。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半眯着,像是这屋里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完全睁开瞧个仔细。

掌柜脸上瞬间堆起笑,快步从柜台后绕出,却只停在原地,微微躬身点头,低声道:“郎爷,您来了。”

被称作郎爷的男人没什么反应,像是早习惯了这份恭敬。他步履无声,直接走向那张空着的八仙桌。伙计早已机灵地捧着一把锃亮的锡壶和一个白玉般的小酒盅小跑过去,轻手轻脚摆好,烫酒,斟满,一气呵成。

郎爷落座,背挺得笔直,像是棵生了根的老松。周遭几桌的声线自觉地又压低了几分,划拳的收了势,吹牛的梗住了脖子。他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罩子,把所有的嘈杂和烟火气都隔在了外面。

他只管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只小酒盅,凑到鼻下闻了闻,然后才浅浅抿了一口。整个过程安静得近乎一种仪式。

吕辰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派头,这气场,绝不是寻常文人或破落旗人能撑起来的。那是一种深到骨子里的“稳”,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后沉淀下来的东西,看似低调,实则逼人。

郎爷全程没有看吕辰一眼,但吕辰能感觉到,这屋里的一切,恐怕都没逃过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

结账时,吕辰对老板指了指郎爷那桌,声音不大不小:“那位爷的酒钱,一并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仔细看了吕辰一眼,最终只是含糊地“哎”了一声。

吕辰知道这有点冒险,但直觉告诉他,对付这种“爷”,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恐怕一辈子也搭不上话。就得来点不一样的,才能让他那半眯着的眼睛,肯为你睁开一丝缝。

果然,连续五天,只要郎爷出现,吕辰便抢先替他结账。每次都不上前搭话,只对掌柜示意一下那桌,便回到自己座位,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第六天,吕辰刚进店门,掌柜就对他使了个眼色,朝郎爷的方向努了努嘴。

吕辰会意,先去柜台付了两桌的酒钱。

他刚坐下,就听见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传来:“那后生,你过来。”

吕辰抬头,正对上郎爷的目光。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了过去。

“郎爷,您叫我?”吕辰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

郎爷打量着他,手指点了点桌面:“连着六天了。我这酒钱,是你付的?”

“是小子。”吕辰坦然承认,“端阳安康,请您喝碗酒,应个景儿。”

郎爷闻言,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没问为什么,也没道谢,只是从身旁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取出了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着书,递了过来:“拿去。看完了,原样送回来。”

吕辰双手接过,入手微沉。牛皮纸包得方正,可见主人之细致。他略有疑惑,但还是应道:“谢谢郎爷,我一定仔细拜读,尽快归还。”

回到座位,吕辰解开细绳,剥开牛皮纸,露出里面一本纸页泛黄、线装的旧书。封面上是工整的墨笔字《校雠通义》。

校勘学?吕辰微微一怔。他原以为会是些闲杂野史或诗词曲赋,没想到是如此专业冷僻的书籍。这位郎爷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意思?考验?还是随手为之?

虽心存疑惑,但吕辰还是认真看了起来。此书涉及古籍校勘的源流、义例、方法,文字古奥,专业性强,若非他穿越后记忆力、理解力大增,且前世零散接触过一些相关知识,恐怕根本读不下去。他沉下心,利用课余时间,足足看了三天,才将书中要点大致梳理清楚。

第三日晚上,吕辰再次来到小酒馆,郎爷果然在。吕辰走上前,将用牛皮纸原样包好的书双手奉还:“郎爷,您的书,看完了。”

郎爷接过书,随手放在桌上,并不检查,只抬眼看了吕辰一眼,随口问了几个书中涉及的基本概念和辨析方法。问题看似随意,却都点在关键处。

吕辰略一思索,便依据书中内容,结合自己的理解,清晰扼要地一一回答,虽谈不上多有见地,但基础扎实,理解无误。

郎爷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过了。第二天吕辰再来时,他又递过来一本《中国雕版源流考》,这次是关于印刷史的。

吕辰心中了然,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考核和试探。他依旧郑重接过,回去潜心阅读。此后近一个月,几乎每天如此。郎爷总会带来一本不同的书,内容无一例外,全是关于古籍版本、目录、校勘、印刷、金石书画鉴定等“老学问”的专着或古籍,有些甚至是罕见的手抄本或刻本。吕辰则每天准时到来,付清两人的酒钱,取走当天的书,第二天归还并接受寥寥数语的考问。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除了必要的问答,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一个默默给书考教,一个默默看书还书。酒馆里的其他常客似乎也习以为常,只是偶尔投来好奇的一瞥。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吕辰归还了一本关于古纸鉴别的书后,郎爷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新书,而是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帆布包,对吕辰说了一句:“今天不打烊了。你,跟我走。”

说罢,也不等吕辰回应,便径直朝店外走去。吕辰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那是一个小巧的一进院落,青砖灰瓦,门楣朴素。推开虚掩的院门,里面庭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竿翠竹,绿意盎然。正面三间北房,窗明几净。

郎爷引着吕辰走进正屋客厅,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凡。一套老红木的桌椅,包浆温润;多宝格里摆放的不是古董珍玩,而是一函函线装书,排列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意境高远,落款皆是名家;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书香。

郎爷自己在主位太师椅上坐下,指了指面前的青砖地面,对吕辰道:“跪下,磕头。”

吕辰闻言,顿时哭笑不得,站在原地没动。这架势,是要收徒?可这也太突然、太霸道了吧?

见吕辰不动,郎爷也不催促,只是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一杯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微抬,目光如古井无波:“连着一个月,天天替我付那三瓜两枣的酒钱,小子,你这般费心费力,不就是冲着我老头子肚里这点陈年墨水,想学我这身辨版本、校讹误、断真伪的本事吗?今日磕了这个头,奉了这杯茶,我便认下你这个徒弟,倾囊相授,如何?”

吕辰这才恍然,原来对方是这般理解自己每日付账的举动。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语气真诚却带着几分调侃:“郎爷,您误会了。我给您付酒钱,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您往那儿一坐,那股子‘爷’的派头、那份从容淡定的劲儿,特别地道,特别有味儿!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痛快。我就是想跟您这样的真‘爷们儿’交个朋友,没琢磨着要学艺拜师那么严肃的事儿。”

郎爷端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严肃表情凝固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吕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交朋友?就因为觉得他有“爷味儿”、有派头?

愣了片刻,郎爷突然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声,笑声在安静的书斋里回荡,震得窗棂似乎都在轻响。

“哈哈哈……好小子!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交了这么久的书,考了你一个月,原以为是个一心向学、慕名而来的小古板,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是个看我老头子顺眼,就想凑上来交朋友的‘愣头青’?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郎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重新打量吕辰,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趣味和欣赏:“行!你小子对我脾气!不虚伪,不矫情!好,那咱们就交个朋友!”

气氛顿时轻松下来。郎爷也不再提磕头拜师的事,示意吕辰在旁边坐下。他自斟自饮了一杯茶,语气带着几分自得,也透着几分寂寥:“你小子眼力倒是不差。不瞒你说,我家祖上在前清宫里,干的就是校书郎的差事,世代跟这些故纸堆打交道。传到我这儿,不敢说通天彻地,但这四九城里,论起古籍版本的源流、真伪、价值,能让我郎某人打眼的东西,还真不多。”

他指了指满屋子的书:“这些,就是我郎家的根基,也是我一辈子的念想。现在这世道,肯静下心学这些‘无用’老学问的年轻人,凤毛麟角喽。我看你心思敏锐,记性也好,是个可造之材,本想……罢了罢了,既然你志不在此,我也不强求。”

虽然吕辰明确表示并非为学艺而来,但郎爷似乎还是惜才,颇为豪爽地道:“不过,你小子合我眼缘。这满屋子的书,你以后随时可以来看。有什么看不懂的,或者对哪本书、哪个版本感兴趣,尽管来问。能说的,我绝不藏私。”

吕辰闻言,心中大喜。这真是意外之喜!他立刻起身,对着郎爷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多谢郎爷!能得郎爷允许,阅览这些珍籍,是小子莫大的荣幸!以后一定常来叨扰,还望郎爷不嫌我愚笨。”

“行了行了,朋友之间,不兴这套虚礼。”郎爷摆摆手,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坐。尝尝这茶,正经的西湖龙井,朋友刚捎来的。”

窗外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满屋的古籍上,也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书斋里茶香袅袅,言谈渐欢。吕辰知道,这位非比寻常的“郎爷”,或许将成为他穿越人生中,另一位至关重要的引路人。而这片更深厚的传统文化领域,也正向他缓缓敞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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