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降临。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被浓郁得化不开的深绿色彻底覆盖。参天的樟木、摇曳生姿的凤尾竹、以及无数盘根错节、纠缠不休的蕨类与藤蔓，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潮湿而闷热的绿色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烈日蒸腾出的腥气、腐烂植物发酵后的微醺甜腻，以及某种不知名的、艳丽却带着剧毒的花香，粘稠得如同蜜糖，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间生灵的胸口，令人呼吸艰难，心浮气躁。
在这片绿色海洋的深处，广源州雷火峒的中央祭坛广场上，此刻却凝聚着一股与这蓬勃生机格格不入的、冰冷肃杀的气息。
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历经风雨侵蚀，布满苔藓与裂纹，透着一股苍凉古意。此刻，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大多是广源州旧部，身着用靛蓝反复浸染、颜色深沉的僮人传统服饰，外罩着简陋却结实的皮甲，手中紧握着各式武器——磨得雪亮的环首刀、锋利的竹枪、强韧的硬木弓弩，以及用粗大藤条和厚实木板制成的沉重盾牌。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如同一片压抑的乌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对往昔部族强盛、自由驰骋山野的荣耀追忆；有对宋廷苛政、交趾屠刀的刻骨仇恨；更有对此刻伫立在祭坛中央那位年轻首领——侬智高，混杂着殷切期盼、血脉贲张的忠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的注视。
祭坛中央，矗立着一面巨大的青铜鼓。鼓身布满神秘诡异的纹饰，有狰狞的兽面，有盘旋的蛇形，有日月星辰的图案，在岁月侵蚀下显得斑驳陆离，却更添几分神秘与威严。一位赤裸上身、皮肤黝黑、浑身用赭石颜料绘满诡异符文图案的老鬼师，正围绕着这面象征着部族权力与神灵意志的铜鼓，进行着出征前的祭祀。
鬼师的舞蹈狂放而原始，脚步沉重地踏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闷响。他双臂挥舞，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晦涩、音调古怪的咒语，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沉如地鸣，祈求着祖先之灵的庇佑与十万大山山神的赐福。空气中弥漫着燃烧艾草和某种特殊树脂的呛人烟气，更增添了仪式的神秘与肃穆感。
侬智高就站在巨大的铜鼓之前。
他身着一套为他量身打造、闪烁着幽冷金属寒光的黑色铁甲。甲叶细密而坚韧，护心镜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他年轻而冷峻的面容。这身崭新的铠甲，衬得他本就因数月苦修而愈发挺拔的身姿，更显英武逼人。少年人特有的锐气锋芒，与跟随李玄通深山修炼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冷酷的狠戾果决，在他身上交织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悸、既想靠近又本能畏惧的独特气质。他手中，紧握着一柄三尺青锋长剑，剑鞘古朴，剑柄缠着密实的黑色丝线。剑虽未出鞘，却已然能感受到一股森然的寒意透出，正是其师李玄通所赠，名曰“断水”。
鬼师的舞蹈越来越快，如同陷入了癫狂，咒语声也越来越急促尖锐，仿佛在与无形的神灵进行着激烈的沟通。广场上数千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他，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终于，在某个仪式达到顶点的瞬间，鬼师猛地从一个僮人少女捧着的铜盆中，舀起一碗猩红的血酒（以鸡血、猪血混合米酒而成），用尽全身力气，泼洒在巨大的青铜鼓面之上！
“咚——！！！”
一声沉郁、雄浑、仿佛来自远古蛮荒时代的鼓声，骤然炸响！这声音不像寻常战鼓那般激昂，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直接敲击在灵魂深处的力量，穿透闷热的空气，震得在场每一个人心脏都为之一颤，血液似乎也随之沸腾起来！
紧接着，密集如暴雨倾盆、节奏分明而充满力量的鼓点跟进，“咚咚咚！咚咚咚！” 如同万千披甲铁骑同时踏碎大地，又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后发出的咆哮！这鼓声点燃了每一个广源州勇士血脉中传承了千年的、好战而悍勇的因子！
就在这撼人心魄的鼓点声中，侬智高猛地转身，面向他黑压压的部众。他不需要任何扩音之物，清朗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鼓声短暂的间隙中，清晰地传入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
“广源州的勇士们！”
他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对视的战士，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因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脊梁，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抬起头！看看我们脚下的土地！看看我们身后的群山！”他的声音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将所有人的思绪带回到往昔的荣光，“我们的父兄，曾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自由地驰骋狩猎！我们的牛羊，曾遍布这水草丰美的每一个山谷！广源州的旗帜，曾让交趾胆寒，让宋人不敢轻视！”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充满怀念与自豪的嗡鸣。
然而，侬智高的语调陡然一转，变得无比悲愤与凌厉，如同出鞘的利刃：“可是现在！看看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宋人的苛捐杂税，如同无数条毒蛇，死死缠绕住我们的脖颈，让我们喘不过气！交趾人的屠刀，一次又一次地挥向我们手无寸铁的亲人，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我们的溪流！我的父亲——广源州英勇的首领侬全福，就是被他们用最卑劣、最无耻的阴谋诱杀！”
“吼——！”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夹杂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啜泣，积郁了太久的仇恨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在每一双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熊熊燃烧！
“我们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躲藏在深山老林里！我们像路边的野草一样，被他们随意地践踏、欺凌！告诉我，这样的日子，你们还能继续忍受下去吗？！”侬智高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广场上空炸响。
“不能！不能！绝不能！！”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战士们用力顿着手中的兵器，发出金石交击的铿锵之声，汇成一股滔天的战意！
侬智高“锵”地一声，拔出了手中的“断水”剑！剑身狭长，隐现云纹，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他手臂前伸，剑尖笔直地指向东南方向——邕州所在的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
“今日，就在此刻！我，侬智高，将以先祖之灵的名义起誓！我将带领你们，用我们手中的刀剑，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一切！用那些欺压我们的宋人的血，洗刷我们蒙受的耻辱！用那些残杀我们亲人的交趾人的头颅，垒砌起我们广源州新的、坚固的家园！”
他的话语，如同最猛烈的助燃剂，将全场的士气推向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这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热烈氛围中，侬智高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个清冷绝俗、如同月下幽兰般的身影——颜清秋。
那个在雷火峒偶然邂逅，却让他魂牵梦萦的汉人女子。她苍白而精致得不似凡人的面容，她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忧伤的眼眸，如同一个魔咒，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要变强，如此疯狂地渴望建功立业，内心深处，何尝不是隐藏着一个扭曲而强烈的念头——向她证明！
证明他侬智高，远比那个她可能依附的、只会坐在衙门里玩弄权术、舞文弄墨的汉人知州崔?，更加强大！更加值得她倾慕和追随！他攻破村寨，斩将夺旗，不仅要恢复祖业，更要向那个远在邕州城、或许早已将他遗忘的女子，展示他的力量与荣耀！
一种混合着强烈占有欲、自卑引发的过度补偿以及近乎偏执的爱慕之情，在他心底疯狂滋生。他心中无声地嘶吼着：“颜清秋！你看着吧！好好看着！你所看重、所依附的那个汉人书生，他能给你什么？只有软弱的妥协、僵死的规矩和虚伪的仁义！而我侬智高，能给你的是刀剑的锋芒，是征服的快意，是这整个岭南大地作为聘礼的无上荣耀！”
这种扭曲的“证明欲”，成为了驱动他不断进攻、不断挑战更强对手的强大而隐秘的驱动力，甚至比他复国复仇的原始目标，更加炽烈，更加不计后果。
“让那些高高在上、视我们如草芥的宋官看看！让那些贪婪残暴、屡犯我境的交趾人看看！也让这岭南千百个峒寨、所有还在观望的部族都看清楚——”侬智高几乎是倾尽全力嘶吼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扭曲，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与决绝，“谁，才是这十万大山真正的主人！谁，才是翱翔九霄、睥睨天下的雄鹰！谁，才配主宰这片土地最终的命运！”
“雄鹰！雄鹰！雄鹰！”
“侬智高！侬智高！侬智高！”
战士们彻底陷入了狂热，他们挥舞着武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侬智高的名字，战意直冲云霄，连山谷间闷热的空气似乎都被这股凛冽的杀气所搅动、逼退。
侬智高满意地看着眼前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沸腾的海洋。他猛地将“断水”剑向前用力一挥，声音如同裂帛：
“目标——背弃祖灵、归顺宋人的‘那桐寨’！用他们的鲜血，祭奠我们的战旗！出发！”
他身先士卒，大步流星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黑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影，在苍茫险峻的群山映衬下，在雄浑古老的铜鼓余韵中，竟隐隐显露出几分睥睨天下、不容置疑的枭雄气概。
祭坛后方，一座地势稍高的竹楼廊下，阿侬与李玄通并肩而立，静静地注视着广场上发生的这一切。
阿侬看着儿子那脱胎换骨般的英姿，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拥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激动，甚至有一丝恍惚。这还是几个月前那个虽然勇武、却略显急躁、心思简单的儿子吗？眼前的侬智高，沉稳、锐利、充满领袖魅力，一言一行都能调动千军万马的情绪！这种变化，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李玄通，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感激，低声道：“阿通……谢谢你！真没想到，智高他……变化如此之大！果然，只有男人才真正懂得，该如何去教导另一个男人成长。”
李玄通依旧是一袭青衫，负手而立，面容平静无波，深邃的目光落在侬智高那意气风发的背影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对于阿侬的感激，他只是极淡地、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并未回应。他的心思，如同这十万大山的云雾，深不可测。
狼烟，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