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沧澜困惑
寒潭的水面终于恢复了平静。
沈沧澜跪在潭边,浑身湿透,暗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缓缓流转,如同被驯服的岩浆。他的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肺部仍被寒潭的冰冷所侵蚀。指尖深深陷入坚硬的冻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疼。
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疼。
不仅仅是寒潭的极寒侵蚀,还有那巨兽之爪烙印带来的血脉暴走,以及师尊毫不留情的镇压。三重折磨之下,他的意识几度濒临崩溃,却又被强行拉回。
运转周天。
洛云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沈沧澜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盘坐起来,双手结印置于膝上。体内的灵力如同被冻结的溪流,艰难地在经脉中穿行。每一次循环,都像是拖着千钧重担在刀尖上行走。暗金骨纹随着灵力运转微微发亮,时而温顺,时而躁动,仿佛体内栖息着一头尚未完全驯服的凶兽。
他能感觉到师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而锐利,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下。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他后背发紧,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又不敢抬手擦拭。
不对劲。
自从那日药阁变故后,师尊的态度就变得异常严厉,甚至……近乎残酷。寒潭炼体、血脉刺激、极限压迫,这些训练手段一次比一次极端,仿佛在赶时间,又仿佛在准备应对某种可怕的危机。
但为什么?
沈沧澜悄悄抬眼,看向站在三步之外的玄黑身影。晨光下,洛云归的侧脸如同冰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那双映着寒潭幽光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分心了。
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吓得沈沧澜一个激灵,差点中断周天运转。还未等他告罪,一缕刺骨的寒力便从后颈刺入,顺着脊椎直下,如同一条冰蛇在经脉中游走!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双手撑地才没有狼狈地趴下。
继续。
洛云归收回手,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沈沧澜强忍疼痛,重新坐直身体,继续运转周天。但心中的困惑却如同野草般疯长。师尊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但以往至少会解释修炼的要领,偶尔也会在他突破时给予肯定。而现在,除了命令和惩罚,再无其他。
就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下训练与被训练的关系。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心头。沈沧澜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他想问,却又不敢。师尊最厌恶弟子质疑她的决定,尤其是在修炼一事上。
午时到冰狱洞。
洛云归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玄黑袍角在寒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嶙峋的山石之后。
沈沧澜望着师尊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一阵刺骨的山风吹过,冻得他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双手,暗金纹路已经隐去,但皮肤上仍残留着寒潭侵蚀的淡蓝色痕迹。
冰狱洞。
那是寒魄峰惩戒犯戒弟子的地方,终年被玄冰覆盖,洞内刻有放大痛觉的阵法。据说曾有金丹期的执事在里面撑不过三个时辰就精神崩溃。而现在,师尊要他去那里……做什么?
沈沧澜不敢细想。
他勉强站起身,双腿因长时间的冰冷和疼痛而发软,险些又跪倒在地。扶着旁边的岩石缓了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地朝自己的洞府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寒魄峰弟子纷纷避让,眼中带着敬畏和一丝……怜悯?沈沧澜垂下眼睑,加快脚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脸色惨白,嘴唇青紫,衣袍湿透,走路都摇摇晃晃。活像个被严刑拷打过的囚犯。
而这,已经是这几日的常态。
回到洞府,沈沧澜瘫倒在石床上,连更换干衣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盯着洞顶的冰棱,思绪纷乱。自从拜入师尊门下,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助和……恐惧。
不是对修炼之苦的恐惧。
而是对师尊态度变化的恐惧。
那个会在雪夜为他疗伤、会在他突破时轻拍他肩膀的师尊,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无情的训练者。仿佛他不再是她的弟子,而只是一个需要被强行提升实力的工具。
为什么……
沈沧澜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突然感到一阵鼻酸。十八岁的少年,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落泪,此刻却因为师尊的疏离而眼眶发热。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是因为药阁那日的血脉暴走?还是因为他没能控制住烬灭之血?亦或是……师尊终于发现他不配做玄天一脉的传人?
石室内的寒气渐渐侵入湿衣,沈沧澜却懒得动弹。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疲惫双重压迫下,他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境混乱而痛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火海中,暗金的火焰从体内喷涌而出,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寒魄峰的弟子们在火中惨叫,而他就站在中央,无法控制,也无法停止。远处,玄黑身影静静伫立,冰冷的眼眸中倒映着滔天烈焰,却没有一丝救他的意思。
师尊……救我……
梦中的他伸出手,却看到自己的五指化作了狰狞的兽爪。
沈沧澜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本就潮湿的衣衫。洞府内光线昏暗,已是傍晚时分。他居然一觉睡到了现在,错过了师尊规定的冰狱洞训练时间!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清醒,连滚带爬地跳下石床,却因动作太猛而牵动了全身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整理仪表,沈沧澜跌跌撞撞地冲出洞府,朝冰狱洞方向奔去。
寒魄峰后山,冰狱洞入口处。
洛云归静立在风雪中,玄黑袍袖垂落,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她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三个时辰,从午时到日落,面无表情地等待着那个迟迟未到的弟子。
这是第一次。
沈沧澜第一次违背她的命令。
洛云归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拢,寒寂星海在眼底无声翻涌。她当然知道那孩子现在的状态有多糟糕——寒潭炼体、血脉刺激、再加上前几日药阁的伤势,能站起来已经是意志坚韧。但时间不等人,天判的阴影随时可能再次降临,她必须在那之前让沈沧澜拥有自保之力。
哪怕……被他怨恨。
师、师尊!
急促的喘息声从远处传来,沈沧澜踉踉跄跄地跑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中,额头抵着冰冷的冻土:弟子、弟子睡过头了,求师尊责罚!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疼痛还是恐惧。
洛云归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少年,目光扫过他仍在滴水的发梢、青紫的嘴唇和明显在发抖的肩膀。一丝极淡的情绪在眼底闪过,又迅速被寒寂淹没。
进去。
她转身,指向冰狱洞幽深的入口。
沈沧澜抬头,看向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喉结滚动了一下。传说中连金丹修士都撑不过三个时辰的地方……而现在,他连灵力都运转不畅。
但师尊的命令不容违抗。
……是。
沈沧澜艰难地爬起来,拖着疼痛的身体走向洞口。就在他即将踏入的前一刻,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运转《玄天冰魄诀》护住心脉。
洛云归的声音依旧冷淡,但这句话却让沈沧澜心头一跳。这是……提醒?关心?还是仅仅为了保证训练效果?
不等他想明白,一股柔和的寒力已经从肩膀注入,引导着他体内残存的灵力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罩,护住了心脉和几处要害。
沈沧澜惊讶地转头,却只看到师尊收回手的动作和依旧冷漠的侧脸。
三个时辰后,我会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洛云归的身影便如墨般消散在风雪中。
沈沧澜站在洞口,感受着肩膀上残留的那一丝温度,心中的困惑更甚。师尊到底……是关心他,还是仅仅把他当作一个需要严格训练的工具?
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冰狱洞。
刹那间,极致的寒冷和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的意识淹没。但奇怪的是,在剧痛之中,沈沧澜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因为师尊说了,会来接他。
这个念头,成了他在冰狱炼狱中唯一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