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夷作乱、兵围杞国的急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临淄的朝堂上激荡起层层波澜。
齐宫大殿之上,桓公闻报,初时的惊愕迅速被一种近乎兴奋的情绪取代。北伐山戎的赫赫武功、葵丘会盟的无上荣光尚在眼前,此番南疆烽烟再起,于他而言,似是又一个彰显齐国之威、巩固霸主之权的天赐良机。
“蕞尔淮夷,安敢犯我盟邦!岂不知齐师锋镝之利乎?”桓公拍案而起,冕旒晃动,声音洪亮,“即刻点兵!寡人要亲率三军,南征淮夷,一举荡平巢穴,看天下谁还敢藐视齐盟!”
群臣中多有武将应声附和,殿内顿时充斥着一股求战的热烈气氛。
“君上,万万不可!”一个沉静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嘈杂。管仲出列,躬身施礼,面色凝重如铁。
桓公眉头一皱:“仲父又有何虑?莫非惧那淮夷不成?”
“臣非惧淮夷,实忧楚人也。”管仲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炬,扫过殿内群臣,最终定格在桓公脸上,“淮夷悍勇,然部族分散,其力未足撼动中原。彼辈此番骤然发难,围攻杞国,岂无倚仗?探报言之凿凿,楚将斗廉已陈兵颖水,虎视眈眈。我军若大举南下,劳师远征,一旦与淮夷陷入胶着,楚军借口‘调停’或‘助防’,趁机北上,直插中原腹地,则我将首尾难顾,危矣!”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缓:“且葵丘之盟初立,诸侯心未必齐。若见齐师南征受挫,或楚人稍加威逼利诱,昔日誓言恐成空文。届时,霸业崩解,只在顷刻之间。”
管仲的分析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殿中躁动的战意。桓公发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下来,他缓缓坐回君位,眉头紧锁:“然则…杞国求救,天下皆知。若坐视不救,寡人威信何存?盟约岂非形同虚设?”
“救,自然要救。然如何救,却有讲究。”管仲成竹在胸,趋前一步,“臣有一策,名曰:‘假途伐虢,固本慑敌’。”
“其一,不劳君上亲征,亦不兴大军。请命大司马王子成父,精选战车百乘,劲卒三千,疾驰南下。其旨不在与淮夷主力决战,而在扬威震慑,寻机破围,护送粮草入杞都,助其坚守。”
“其二,即刻遣使飞报葵丘盟国,尤其是宋、鲁、卫,请其依盟约出兵助齐‘勤王’(杞为夏禹之后,尊周室,故可称勤王)。出兵多寡不限,重在共举义旗。如此,既示我尊盟守信,亦将诸侯与齐捆绑,共担风险,使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其三,也是最关键之处,”管仲目光微闪,“请君上遣一能言善辩之重臣,持重礼前往郢都,面见楚王。”
“去见楚王?”桓公愕然。
“正是。”管仲颔首,“见面非为乞求,而为质问。质其为何陈兵边境?问其是否欲背召陵之盟?并明告楚王,齐已遵天子命,联合诸侯共救杞国,若楚亦愿尊王攘夷,共击淮夷,齐愿与楚共享平乱之功;若楚军有意阻挠,便是与天下诸侯为敌。此乃阳谋,可将楚军置于道义火炉之上,使其进退维谷。”
桓公听罢,沉吟良久,终于抚掌叹道:“仲父之谋,老成持重,思虑周全!便依仲父之策!隰朋,出使楚国之事,非你莫属!”
“臣领命!”隰朋慨然应诺。
计议已定,齐国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只是此次,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沉稳与算计。
然而,军事外交的波澜未平,宫廷内部的暗流却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外患而汹涌澎湃。
桓公年老,储位未定,诸公子及其母族皆蠢蠢欲动。此番南征,虽非大战,亦是统兵立功、培植势力的良机。公子无亏(长卫姬所生)率先通过其母向桓公进言,称王子成父年事已高,请以“历练”为名,遣一公子为监军。公子潘、公子商人也纷纷活动,其党羽在朝野间或明或暗地造势。
桓公对此,态度暧昧。他既知管仲、鲍叔牙属意公子昭,又难以抗拒宠姬爱子的软语相求,更享受这种诸子争相讨好的感觉。一时间,立谁为监军,竟成了比应对淮夷之乱更让朝臣们瞩目且难以抉择的难题。
这一日,桓公召管仲于偏殿议事,言谈间似无意提及:“诸子皆有心为国分忧,寡人观无亏年长,或可…”
“君上!”管仲骤然打断,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凛然,“臣闻,内不定则外不坚!淮夷之患在外,楚人之窥在侧,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当此之时,若以私爱乱国本,使庶子监军,嫡子何位?军心何安?若前线将领揣摩上意,各自依附,令出多门,则战事必败!战事若败,楚必乘隙而入,霸业倾覆,就在眼前!此绝非危言耸听!”
他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痛陈道:“臣请君上以社稷为重,明诏中外,王子成父乃国之干城,授以全权,专征伐之事,绝不可遣公子监军!且葵丘之誓‘无易嫡子’言犹在耳,君上岂可自违盟约,失信于天下诸侯?!”
桓公被管仲这罕见的激烈态度所震慑,尤其是“霸业倾覆”四字,重重敲在他的心上。他面色变幻数次,最终无奈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寡人不过随口一提。便依仲父,不遣监军便是。”
管仲重重叩首:“君上明鉴!”
危机暂时化解,但管仲步出宫门时,背脊却感到一丝寒意。君心不定,宫闱暗斗已渐趋表面化,这比外部的强敌更为致命。
数日后,王子成父率精兵锐卒,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誓师南征。隰朋亦携带重礼与国书,南下郢都。与此同时,向宋、鲁、卫等国的求援使者也已派出。
临淄城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南方,等待着两路使臣的消息,等待着王子成父的军报,更等待着南方那头巨虎,对于齐国这番绵里藏针的组合拳,将作出何等反应。
宫墙之内,郑姬(公子昭之母已逝,此或指其母族)宫中,灯火常明。公子昭谨遵傅保之教,深居简出,刻苦攻读典籍,修习射御,然其眉宇间,已悄然染上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虑。
而长卫姬、葛嬴等人的宫中,则依旧夜夜笙歌,只是那丝竹声中,似乎也掺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与算计。
南方的烽火,不仅映照着边境的战云,更将齐国内部深藏的权争与隐患,照得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