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河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微笑,目光平静地看着有些局促的牛大壮。
牛大壮刚才一门心思都扑在周厂长身上,使尽了浑身解数。
那股子锲而不舍的黏糊劲儿,就差把“滚刀肉”仨字儿写在脑门上了。
可周厂长的眼神,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始终落在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小伙子身上。
那眼神里的意思,牛大壮就算再憨直也看明白了。
那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惊叹!
这让他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是羡慕又是不解。
这小子到底使了什么神仙手段,能把周厂长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都给震住了?
他老牛在这片地界上也算个能钻营的人物,可在这位爷面前,总觉得矮了一头。
当他终于把目光挪向陈冬河时,正好对上对方那带着一丝了然笑意的眼神。
牛大壮顿时觉得脸上像被麦芒扎了一下,火辣辣的。
在周厂长和老奎面前耍横充愣,他当然没啥心理负担。
反正都是为了讨生活豁出脸皮去。
这年头,脸皮厚才能吃得开。
可面对这个年纪能当他儿子的年轻人,自己那点市侩的小心思仿佛被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眼看穿,这脸皮就有点挂不住了。
“小兄弟……”
牛大壮搓着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煤灰的大手,努力挤出个笑容。
声音带着点北方汉子特有的粗粝砂石感。
“你这眼神儿……瞅得老哥我怪不自在的,啥意思啊?”
他试图用粗嗓门掩饰心底那点被看穿的窘迫。
陈冬河摇摇头,语气平和,却像根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牛大壮的心窝。
“牛大哥,你这法子,用错了地方。你不该张口就要二百吨。”
“那是怕周厂长批得少,想一锤子砸出个金娃娃来。”
“可这法子,伤和气,也断了后路。”
他顿了顿,看着牛大壮眼中闪过的疑惑和一丝不服,声音压低了些,透着一股推心置腹的实在劲儿。
“要是我,我就换个路子。跟周厂长谈长期。”
“甭管是加钱,还是逢年过节多送点咱砖窑厂新出的耐火砖表表心意,先把关系处瓷实了,弄个长期供煤的协议。”
“哪怕每个月少点,十吨二十吨的,细水长流,不比你这杀鸡取卵强?”
他下巴朝周厂长那边不着痕迹地抬了抬,又继续说道:
“计划外的那些东西,周厂长手里能没点活泛劲儿?”
“煤渣,煤矸石,品相次点的扫仓底,哪个不是宝?”
“关键你得把他哄舒坦了,让他觉得你这人靠谱,懂规矩,知进退。”
“这路啊,才走得长,走得宽。”
牛大壮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口里恍然大悟般的嚷嚷起来:
“哎呀!我他娘就是个榆木疙瘩!光想着砸现钱,忘了放长线钓大鱼了!”
他脑子里那层厚厚的窗户纸,也的确被瞬间捅破了。
一锤子买卖?
细水长流?
这账还用算吗!
今天仗着陈冬河弄出的“骚操作”,确实能硬要来两百吨。
可这跟拿小辫子要挟有啥区别?
以后还想从周厂长这尊大神手里抠出煤来?
怕是门儿都找不着了!
人家随便卡你一下,砖窑就得熄火。
他反应极快,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的笑容。
动作麻利地从那件沾着泥点的工装口袋里,又掏出一包没拆封的“大前门”,不由分说就塞进陈冬河手里。
“小兄弟!你这一句话,顶老哥我瞎琢磨半年!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这烟你拿着,不值啥钱,是老哥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他习惯性地就要去抹眼睛,装出那副苦哈哈的模样。
可这次眼底的感激倒是多了几分真。
陈冬河嘴角忍不住又抽搐了一下。
这牛大壮,名字和身板都透着股莽劲儿。
可这做派……真是把市井小民的能屈能伸,见风使舵练到了骨子里,像块浸透了油的滚刀肉。
不过陈冬河心里门儿清。
这种人,在眼下这草莽初开,计划经济的铁板正被撬动的年代,往往最容易闯出名堂。
他重生一世,虽不记得有牛大壮这号人物。
但看这人的眼神,那股子藏在憨厚外表下的精明和抓住机会就死咬不放的狠劲儿,就知道绝非池中之物。
这顺水人情,做得值。
周厂长用手指虚点了点陈冬河,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你小子啊!一张嘴就把我架到火上烤!一次不够,还嫌火不旺,想再添把柴?”
“跟这家伙签长期协议?说得轻巧!”
“现在计划内的煤都卡得死死的,恨不得按克算!”
“计划外的那点机动,还不够厂里自己塞牙缝的!”
“锅炉房,澡堂子,食堂,哪个不眼巴巴盯着?我上哪儿给他变出煤来?”
他转向牛大壮,语气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无奈,也透着点当家人的不易。
“老牛啊,你也别怨我抠门。我这厂长,看着风光,里头的难处跟谁说去?天天愁得头发一把把掉!”
“你们砖窑厂是地方经济,要照顾。可我这煤,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工人兄弟一镐一镐从地底下刨出来的!”
牛大壮赶紧点头如捣蒜,腰弯得更低了,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周厂长这弯子绕得差不多了。
诉完苦,就该是正戏开场了。
这老油条说话,从来不会直来直去,得给你铺足了台阶。
果然,周厂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勉为其难”的松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老牛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是一点不给,显得我不近人情。也辜负了冬河这小子给你铺的路。”
“更辜负了你这份第一个吃螃蟹的胆气!你是条汉子,讲义气!”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点了点。
带着点拍板的意味。
“这样吧,多了我真不敢保证,也犯错误。以后每个月,二十吨!计划外的!”
“这真是我能挤出来的极限了。再多,我这厂长也甭干了!得去扫大街了!”
“哎!哎!谢谢周厂长!太谢谢您了!您真是……真是我们砖窑厂的及时雨啊!”
牛大壮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连连鞠躬,恨不得把腰弯成九十度。
二十吨!
他原本想着能弄到两三吨应急就是烧高香了!
加上他自己县里还能公对公走点关系批个十吨八吨。
这下子两个窑炉都能转起来了!
这砖窑,现在就是下金蛋的金鸡啊!
他仿佛听到了砖块出窑时清脆的碰撞声,闻到了人民币的油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