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北口的老槐树下,有口枯了二十年的古井。近来每到寅时,井里就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像有人在井底舀水,紧接着是个老妇人的哼唱声,调子软乎乎的,唱的是“月儿圆,井台宽,舀桶清水照容颜”——这是二十年前井边住的王婆婆常哼的谣。
最先听见的是扫街的老秦,他说有天凌晨扫到井台边,看见井里浮着个木桶,桶沿缠着圈蓝布条,像王婆婆生前用的那只。“我探头往里看,”老秦攥着扫帚的手发紧,“井底明晃晃的全是水,映着个穿青布衫的影子,正弯腰舀水,可抬头时,脸是空的,只有两团白气,像没睁开的眼。”
我带着绳索过去时,日头刚冒尖,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搭在井台上,像块发黑的破布。井口盖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王”字,边角被磨得发亮,显然常年有人坐。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涌出来,井底黑黢黢的,扔块石子下去,半天没听见响,倒惊得槐树叶“哗哗”往下掉,叶尖沾着些黏糊糊的液珠,像井水凝成的泪。
“王婆婆当年就靠这井过活,”住在隔壁的李婶端着针线笸箩过来,“她男人死得早,就守着个小杂货铺,每天天不亮就来井边挑水,说‘井水泡茶最甜,能解三分苦’。二十年前那场暴雨,井台塌了半边,她为了捞掉进井里的账本,一头栽下去,等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张被水泡烂的账单,上面记着‘张三家欠盐两钱’。”
李婶指着井台边的石臼:“她总在这儿捶衣裳,说井台的石头光溜,捶出来的布不发皱。那年她孙女发高烧,就是用这井里的水熬药,硬是把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惜娃后来跟着爹娘去了城里,临走前抱着王婆婆哭,说‘奶奶,我还喝井水泡的茶’。”
正说着,井里突然“咚”地响了一声,像有木桶撞到井壁。探头一看,黑黢黢的井底竟泛起圈圈水纹,映着天光,亮得像面镜子。水面上漂着片蓝布条,和老秦说的一模一样,布条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针脚松松垮垮,像是急着绣完。
“是她的桶!”李婶突然站起来,“王婆婆的木桶就缠着这布条,她总说‘孙女爱喝茉莉花茶,绣个茶字,井水都带着香’。”
我把绳索系在腰间往下探,刚到一半,就被股力往下拽,绳索“咯吱”作响,像要断。慌乱中摸到井壁的砖缝,里面嵌着些干枯的茶叶,闻着有股陈香,还沾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显然是王婆婆的。再往下,指尖触到片冰凉的东西,是块碎瓷片,上面印着半朵茉莉花,正是王婆婆常用来泡茶的粗瓷碗。
“她在找账本,”井底突然传来李婶的喊声,声音在井里荡出回音,“当年那账本上记着街坊们欠的零碎钱,她总说‘不是为了要,是怕忘了谁对我好过’。”
脚终于踩到井底的“水”,却发现不是水,是层厚厚的茶叶,绿得发黑,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陈年的光阴里。茶叶中间卧着个木桶,桶里果然装着本烂账本,纸页粘在一起,勉强掀开一页,上面用毛笔写着“李婶,借红糖一块,记着”,字迹被水泡得发涨,像朵化开的墨花。
木桶旁还有个布包,打开是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领口缝着块补丁,补丁上绣着个小小的“盼”字——是王婆婆孙女的笔迹,当年娃总说“绣个盼字,奶奶就盼着我回来”。
就在这时,井里突然灌满了水,冰凉的液体漫过脚踝,老妇人的哼唱声清晰起来,“月儿圆,井台宽,舀桶清水照容颜……”水面上浮出个模糊的影子,穿青布衫,手里拎着木桶,正往井台上走,桶沿的蓝布条飘啊飘,像面小小的旗。
“是她要上去!”我抓紧绳索往上爬,水面的影子跟着动,快到井口时,影子突然回头,脸上的白气散开,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对着我笑,手里举着个粗瓷碗,碗里飘着茉莉花,香气顺着井口漫出来,甜得发腻。
爬出井时,天已大亮,井里的水不见了,只有木桶躺在井底,账本和布包都在里面。李婶摸着井台的青石板,突然哭了:“她是想让孙女回来看看,井还在,茶还香……”
当天下午,王婆婆的孙女真的回来了,带着丈夫和孩子,说是夜里梦见奶奶在井边喊她“喝茶”。她跪在井台边,把布包里的青布衫烧成灰,灰顺着井口飘下去,像无数只白蝴蝶。
“奶奶,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抖得厉害,“您看,我带了新的茉莉花茶。”
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井台上放着只粗瓷碗,碗里泡着茶,茉莉花在水面上打转,像在跳舞。老秦说,他听见井里传出笑声,软乎乎的,像王婆婆逗孙女时的样子。
后来,街坊们把井台修好了,还在旁边种了丛茉莉花。每到花开时,井里就飘出茶香,有人说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影子坐在井台边,手里端着粗瓷碗,对着月亮哼唱,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披了件银衣裳。
我离开镇子那天,特意去井边站了站,青石板上的“王”字被磨得更亮了,井里虽没水,却能闻到淡淡的茉莉香,像有人刚泡了新茶,在等谁来喝。风穿过老槐树,叶尖的液珠滴在井台上,“滴答、滴答”,像谁在数着日子,盼着远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