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的阳光,无法穿透艾文沉重如铅的眼皮。他在精神极度透支后的昏睡中挣扎,梦境光怪陆离,充斥着扭曲的阴影和意义不明的粘腻低语。直到午后,他才被一阵尖锐的肠胃痉挛和喉咙的灼烧感彻底唤醒。
虚弱感如同湿透的棉被包裹着他。他勉强撑起身,喝光了最后一瓶水,撕开了最后半包压缩饼干。食物的匮乏与精神的疲惫交织,形成一股强大的拉力,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但他没有。昨夜那凝聚意志、驱散噪音的短暂胜利,像一枚火种,在他心底深处顽强地燃烧着。他不再是纯粹的猎物,他尝到了反击的滋味。
他再次拿出母亲的深蓝色笔记本。之前,他更多是将其作为一份记录和慰藉来阅读。但现在,他需要的是线索,是工具,是任何能帮助他更有效运用意志、甚至找到转机的东西。他必须假设,母亲在留下这本笔记时,预见到了他可能需要更多。
他翻到记录父亲离开后、她独自应对的那部分。字里行间充满了挣扎,但也透露出一种逐渐形成的、属于她自己的理解和应对方式。
“……老陈留下的规则是骨架,但血肉需要自己填充。‘它’在学习和适应,我也必须如此。”
“……单纯的‘不想’和‘不听’不够,需要更具体的‘锚点’。老陈提过‘记忆加密’,或许……我可以试试?”
“记忆加密”?艾文想起父亲笔记里关于身份验证问题的描述——“指向受保护的核心记忆碎片”。母亲似乎将这个概念拓展了。
他继续往下看,有几页的笔迹显得格外用力,仿佛在对抗着什么,记录的内容也变得更加隐晦,像是一种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私人密码:
“锚点一:厨房,蓝白碗柜,第三个抽屉,薄荷糖的味道。”(旁边画了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一个模糊的、代表“清醒”的符号。)
“锚点二:书房,窗台,仙人掌的刺,阳光偏移的角度。”(旁边标注着“刺痛,真实,方向”。)
“锚点三:走廊,挂画《星空》,左下角星星的数量。”(旁边写着“秩序,计数,稳定”。)
“锚点四:我的卧室,梳妆台,木纹的走向,如同河流……”(笔迹在这里有些模糊,似乎被水滴晕染过,旁边标注“流动,生命,她”。)
艾文的心跳加快了。这些看似零碎的记录,似乎是母亲为自己设立的“精神锚点”!当她感到被影响、认知可能产生偏差时,她会去确认这些具体的、细节的、承载着特定记忆或感觉的事物,以此来校准自己的感知,对抗“灰域”的精神污染!
这不是强大的攻击手段,而是一种精妙的防御和稳定技巧。它通过将意志力与现实中具体、稳固的细节绑定,来构筑更坚固的内心防线,防止自我在无形的侵蚀中迷失。
这对艾文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他正苦于如何在持续的感官干扰中保持精神集中,母亲的“锚点法”提供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框架。
他立刻开始行动。首先,他需要验证和建立属于自己的“锚点”。他选择从相对容易确认的开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门,客厅的恶臭依旧,但那个角落的黑布保持着塌陷的状态,没有活动的迹象。他快速穿过客厅,进入厨房。
按照母亲的记录,他打开蓝白碗柜的第三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薄荷糖。但他记得,小时候这里确实常放着一盒薄荷糖,母亲偶尔会在他表现好时奖励他一颗,那清凉辛辣的味道瞬间冲上鼻腔的记忆无比鲜明。
“薄荷糖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具体的滋味,那清凉感如何刺激味蕾,如何冲上鼻腔。他将这种感觉与“清醒”、“提神”的意念绑定。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虽然抽屉是空的,但那个“锚点”已经在他心中初步建立。他感觉自己的思绪似乎清明了一丝。
接着,他冒险进入书房。窗台上那盆小小的、布满尖刺的仙人掌还在,蒙着灰尘。母亲记录的“阳光偏移的角度”他无法精确判断,但他记住了那些尖锐的刺在光线下的阴影,将那种“刺痛”和“顽强生存”的感觉与“真实”绑定。
然后是他卧室门外走廊上的那幅复制品《星空》。他仔细数了数左下角那些细小星星的数量——七颗。他将这个“七”的数字和画作本身带来的某种“秩序感”与“稳定”绑定。
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推开了主卧——父母的卧室的门。房间里整洁却空旷,带着一丝久未住人的清冷气息。梳妆台上摆放着母亲的梳子和几个化妆品瓶子。他靠近,仔细观察台面的木纹。那些天然形成的纹路蜿蜒曲折,确实如同河流。他想起母亲记录旁那个“她”字,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将这木纹的“流动不息”与“生命”和“母亲”绑定。
四个初步的“锚点”建立完成。每一个,都像在他动荡不安的精神世界里钉下了一根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楔子。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间,感觉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上的那种飘忽不定、容易被牵引的感觉减轻了。他拥有了可以随时“抓手”的地方。
现在,他需要练习在干扰下快速切换和稳固这些锚点。
夜幕再次降临。这一次,艾文没有像之前那样仅仅是等待或准备反击。他主动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轮流在脑海中观想、感受那四个锚点:薄荷糖的清凉、仙人掌刺的尖锐、七颗星星的数目、木纹如河的流淌。
当凌晨两点到来,感官干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时,艾文立刻感受到了不同!
那些混乱的呓语、扭曲的光影、异常的冷暖感觉依旧存在,但它们似乎……隔了一层。它们仍然试图入侵,但艾文可以迅速将意识切换到某个“锚点”上——比如,专注于回忆薄荷糖那具体的清凉感——这能有效地帮他“屏蔽”掉一部分干扰,让精神核心保持相对的稳定。
这就像在狂风暴雨中,他拥有了几个可以暂时躲避的、坚固的小小的岩洞。
门外的怪物似乎察觉到了他防御方式的变化。它停止了那种全方位的、强度均等的干扰,转而开始进行更具针对性的、集中的冲击。
一股极其强烈的、模仿着绝望和悲伤的情绪波,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撞向他的意识!那感觉,就像是瞬间被拖入了最深沉的绝望深渊,所有努力都失去意义,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痛苦。
这是比语言和感官扭曲更直接的攻击!它在试图瓦解他的情感根基!
艾文猝不及防,意识一阵剧烈的摇晃,刚刚建立的锚点瞬间变得模糊。那股绝望感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几乎要让他放弃抵抗。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下意识地闪过了主卧室梳妆台上,那如河流般流淌的木纹,以及旁边那个小小的“她”字。
母亲……
一股源自血脉的亲缘力量,混合着对母亲安危的担忧和必须活下去的承诺,猛地从他心底迸发!这并非他刻意调用的锚点,而是在绝境中自然涌现的情感力量。
“为了妈妈!”
一个混杂着强烈情感的意念,如同破开冰层的春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嗡!”
那股模仿的绝望情绪波,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壁,瞬间溃散!甚至有一部分似乎被反弹了回去!
客厅角落传来一声短促而惊怒的嘶声!
艾文喘着粗气,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但这一次,眼泪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种在绝境中被激发出的、与亲人紧密相连的力量。
他意识到,意志力并非冰冷的工具。它与情感、与记忆、与所有珍视的事物紧密相连。最纯粹的“拒绝”,其力量源泉,正是对所要守护之物的“坚持”。
接下来的夜晚,变成了更加复杂和凶险的博弈。门外的怪物不断变换攻击方式,时而集中精神冲击,时而分散感官干扰,甚至尝试模拟出母亲呼唤他名字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但艾文逐渐稳住了阵脚。他灵活地运用着四个“锚点”来稳定自身,并在关键时刻,调用那些与父母、与正常生活相关的、充满情感力量的记忆碎片,凝聚成更具威力的“拒绝”或“坚持”。
他的意志,不再是脆弱的烛火,而是在风雨中逐渐变得坚韧的幼苗。
当天色再次放亮,怪物退去,艾文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却愈发沉静。他找到了一条可行的路。不仅仅是抵抗,更是构筑自我。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依旧“正常”的世界。他知道,内部的战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更加危险。但他也知道,他正在一点点夺回对自己精神和命运的控制权。
母亲的笔记本,不仅仅是一份记录,更是一份传承。而现在,他需要在这份传承的基础上,走出自己的路。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目光落在了那些关于“锚点”记录的后面,那些相对空白的页面上。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母亲记录了四个锚点。那么,父亲呢?在这个他曾经生活、研究过的房子里,是否也留下了属于他的、更加强大的“锚点”或者……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