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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尾巴尖儿还带着盛夏未褪尽的燥热,像一层无形的、黏糊糊的油膜,紧紧裹在艾文的皮肤上。他站在一堵高耸的、铁灰色的围墙前,围墙顶端盘踞着尖锐的金属蒺藜,在过分耀眼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围墙后面,就是“阳光中学”了。

这名字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艾文抬头,目光越过围墙顶端,只看到几栋方方正正、毫无个性的教学楼轮廓,像几块巨大的灰白色积木被随意地堆砌在视野里。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白得刺眼,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把这所学校刷上一层虚假的、过分饱和的金色,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寂静。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笼罩着这里。围墙之外,城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尘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霉味的气息涌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让胸口的烦闷感更重了。他讨厌转学。尤其讨厌在学年中途,像一个突兀的零件被硬生生塞进一台运转中的陌生机器里。背包带勒在肩膀上,里面装着他过去生活的碎片,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正对着他的,是阳光中学的正门。两扇厚重的、漆成深绿色的铁艺大门紧紧闭合着,门上的金属条棱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线条,像一个紧闭的、拒绝沟通的嘴巴。门旁挂着一个同样崭新的、同样冰冷的金属牌子,上面清晰地刻着学校的名字和一行小字:

**上课时间:上午 8:00 - 下午 5:00**

**非上课时间,请由侧门出入。**

艾文的目光扫过那行小字,又落回紧闭的正门。一丝疑惑像水底的游鱼,悄然滑过心头。为什么?一所普通的中学,为什么要把正门关得如此严实,像在防备着什么?他下意识地沿着围墙向右走去,脚下的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腾着微微扭曲的热浪。拐过一个墙角,一条狭窄得多的通道出现在眼前,通向一扇不起眼的、刷着普通灰色油漆的铁门。这就是侧门了。门虚掩着,开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透出教学楼的阴影,像一个沉默的邀请,或者……陷阱。

他推开门。门轴发出一声干涩、悠长的“吱呀——”,在这片过分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了一下,然后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门厅里光线昏暗,与门外炽烈的阳光形成了鲜明的断层。空气骤然变凉,带着一股地下室的阴湿气息。正前方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蒙着薄灰的接待台,旁边墙壁上挂着几块镶在玻璃框里的东西。艾文走近几步,视线适应了昏暗,看清了最显眼的那块:一个醒目的红色标题——《阳光中学校规(新生必读)》。标题下面,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黑色印刷字体。

一种混合着厌烦和习惯性的麻木涌上来。又是规则。艾文扯了扯嘴角,准备像对待过去所有学校那些“不准迟到早退”、“禁止追逐打闹”的条文一样,草草扫过就算完事。他漫不经心地读下去。

1. **学校的上课时间是早上8点到下午5点,请注意不要迟到或早退。如果在非上课时间进入学校,请从侧门进入,正门在非上课时间是关闭的。**

(哦,刚刚验证过了。他心想。)

2. **学校的教学楼只有五层,不存在第六层。若你在楼道中发现了通往第六层的楼梯,不要上去,立刻返回自己的教室并紧闭门窗。**

艾文的目光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五层?不存在第六层?这还需要特意强调?还“紧闭门窗”?一股莫名的不协调感像细小的冰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皱起眉,继续往下看。

3. **学校的图书馆藏书丰富,但请不要寻找编号以“000”开头的书籍,若看到此类书籍,不要触碰,马上告知图书管理员。**

“000”开头?禁止触碰?还“马上告知”?这语气……艾文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不像是在禁止学生翻阅禁书或珍贵古籍,更像是在警告他们远离某种……危险品?一种极其细微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4. **学校的食堂提供各种美味的饭菜,但请不要在食堂食用自己从校外带来的食物,尤其是红色包装的食品。**

红色包装?为什么特别强调红色?艾文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背包侧面水壶袋里那袋备用的小饼干——蓝色的包装袋。一丝荒谬感混杂着更深的不安开始蔓延。

5. **学校的老师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若你看到穿着黑色工作服的“老师”,不要与其交谈,尽快远离。**

(黑色工作服的“老师”?打引号的老师?艾文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6. **学校的操场在体育课和课间休息时可以使用,但放学后请不要在操场逗留。如果在放学后听到操场有奇怪的声音,不要好奇前往查看。**

(奇怪的声音……不要好奇……)

7. **每个班级都有一个班级日志……若在日志中发现了不属于本班同学的名字,将日志放在讲台上,不要翻阅。**

(不属于的名字?不要翻阅?)

8. **学校的医务室在一楼,医生是张老师。……但如果医务室的门是关闭的,且门口有红色的牌子,不要敲门,去隔壁的心理咨询室找李老师。**

(红色的牌子?又是红色!)

9. **学校会不定期举行考试……若在考试中发现旁边的同学行为异常,如眼睛变成红色等,不要惊慌,举手示意老师。**

(眼睛变成……红色?艾文感到一阵反胃。)

10. **请爱护学校的公共设施……若发现有设施被破坏且周围有黑色的液体,不要靠近……**

(黑色的液体?)

艾文的目光黏在那份校规上,逐字逐句地咀嚼着。最初的厌烦早已被一种冰冷的惊悸取代。这绝不仅仅是一份行为规范。每一条规则背后,都像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漩涡。它们充满了“不要”、“禁止”、“远离”、“紧闭”这类词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对特定事物的极端规避——红色的物品、黑色的液体、第六层、000书籍、黑衣服的“老师”、变红的眼睛……这些意象反复出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这哪里是校规?这分明是一份在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怖威胁下,为了苟活而必须遵守的……生存指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在这阴凉的门厅里,竟微微打了个寒颤。阳光中学平静表象下的巨大阴影,第一次向他展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喂!新来的?”

一个粗哑的声音猛地在他身后响起,像砂纸摩擦铁皮。

艾文浑身一激灵,几乎是弹跳着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个穿着深蓝色保安制服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个子不高,却很壮实,制服紧绷地裹在身上。一张脸像是被风干了的橘子皮,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蜡黄色。最让艾文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睛——浑浊,眼白部分泛着不健康的黄,眼神直勾勾的,缺乏焦点,却又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艾文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或者说……监视的意味。

保安的目光扫过艾文略显苍白的脸,又落在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指着那份诡异校规的手指上。那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嘴唇机械地开合:“看完了?看完了就去教导处报到。左转,走廊尽头第一间。”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执行一段设定好的程序。

艾文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好的,谢谢。”

保安没再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钉”着他,直到艾文挪动脚步,向左边的走廊走去。那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紧紧追随着他的后背,即使拐过了第一个弯角,艾文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注视。他加快脚步,只想快点逃离这冰冷的视线。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紧闭的教室门,漆成沉闷的深绿色。高高的天花板下,间隔很远才安装着一盏发出惨白冷光的吸顶灯,灯光勉强驱散着浓重的阴影,却让未被照亮的地方显得更加深邃。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木头和消毒水混合的、陈腐而压抑的气味。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却冷得像冰。只有艾文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嗒…嗒…嗒…”,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显得格外突兀、响亮,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教导处的门敞开着。一个戴着眼镜、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中年女老师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翻看一沓文件。她穿着合体的蓝色工作服——艾文立刻想到了校规第五条,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对方衣服的颜色,确认是“安全”的蓝色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毫米。

“报告。”艾文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干涩。

女老师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程式化的微笑:“是艾文同学吧?转学手续都办好了。我是教导主任,姓王。”她的笑容很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距离感,像在评估一件物品。

艾文点点头,走了进去。王主任递过来几份表格让他填写,语速很快地交代着班级位置、课程表、注意事项。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却缺乏温度。

“这是你的班级日志,暂时由你保管。”王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硬壳的蓝色笔记本,封面上印着“高二(3)班”的字样,“每天放学前,记得交给你们班主任刘老师。”她特意补充了一句,语气加重了些,“记住校规第七条,关于日志的。”

艾文接过那本日志。封面是冰冷的塑料材质,触手光滑,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想起第七条规则:“若在日志中发现了不属于本班同学的名字……不要翻阅……” 一种莫名的抗拒感让他差点想立刻把这本子放下。

“好了,高二(3)班在二楼西侧尽头。”王主任结束了流程化的交代,视线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你可以去教室了,刘老师在等你。”

艾文抱着新领到的教材、课程表和那本沉甸甸的蓝色班级日志,像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退出了教导处。王主任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门,清脆的落锁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如同一个冰冷的句号。

再次踏入那条苍白冰冷的走廊,艾文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孤立无援。阳光中学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机器,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新来的零件,被强行塞了进来。那本班级日志抵在他的胸口,硬壳的棱角硌着皮肤,凉意透过薄薄的t恤渗入。他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到达那个指定的“安全点”——高二(3)班的教室。

二楼的格局与一楼并无二致,只是更加安静。大多数教室的门都紧闭着,只有从门缝上方狭窄的气窗里,偶尔透出讲台上老师模糊的讲课声,像隔着厚重的棉絮。艾文找到了西侧尽头的教室。门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讲台上站着一位同样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老师,身材微胖,头发稀疏,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看到艾文,他停下动作,转过身,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啊,新同学艾文对吧?欢迎欢迎!我是班主任刘老师。”他的笑容看起来比教导主任王老师真诚一些,圆脸上带着和善的褶子。

“刘老师好。”艾文微微鞠躬,感受到全班同学好奇的打量,脸上有些发烫。

“自己找个空位先坐下吧。”刘老师指了指后排几个空着的座位,“课本和课程表都有了?班级日志先放讲台边上,下课我再跟你细说。”

艾文依言走到后排一个靠窗的空位,放下沉重的书本,将那份散发着莫名凉意的蓝色日志小心翼翼地放在讲台侧面的一个固定小架子上。他刚坐下,刘老师就拍了拍手,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好了,我们继续上课。刚才讲到……”

艾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摊开崭新的课本。然而,讲台上刘老师的声音,周围同学翻书的沙沙声,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真正进入他的大脑。那份诡异的校规,像一串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意识深处。每一个字,每一个禁止的符号,都在无声地尖叫。

“不存在第六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是建筑结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那“000”开头的书籍,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触碰?像某种瘟疫?或者……诅咒?还有那红色的包装食品,红色的警示牌,红色的眼睛……红色,在这所学校里,似乎成了某种不祥的、禁忌的标记。那黑色的工作服“老师”呢?他们是什么?还有那黑色的液体……操场奇怪的声音……不属于本班的名字……

无数个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越收越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独感。教室里坐着几十个同龄人,讲台上是看似温和的老师,但他却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独自面对着玻璃罩外潜伏的、无法理解的巨大阴影。无人可以诉说,无人能够理解。阳光中学这个名字,此刻在他心中只剩下彻骨的讽刺。他捏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那尖锐的电子音在艾文听来如同天籁。紧绷了一节课的神经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口干舌燥。他想起教导主任提到过图书馆的位置——一楼东侧。或许那里能找到一个相对安静、可以让他整理混乱思绪的角落?更重要的是,潜意识里,那个“000”开头的书籍禁令,像磁石一样牵引着他。他想去看看,那个被规则严令禁止触碰的“禁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随着下课的人流走出教室。走廊里瞬间被学生的喧闹声填满,笑声、谈话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的、富有生机的背景音。这短暂的“正常”氛围,反而让艾文绷紧的神经更加不适,仿佛眼前的热闹只是一层薄薄的油彩,随时可能剥落,露出下面狰狞的底色。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虚假的喧嚣。

图书馆位于一楼东侧走廊的尽头。两扇厚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比走廊更幽暗的光线和一种混合着纸张、油墨与岁月尘封的独特气味。艾文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这带着知识沉淀气息的空气,心头的烦躁似乎被抚平了一丝。他抬步走了进去。

巨大的空间瞬间将人包裹。一排排高耸的深褐色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林,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书架间的过道很宽,但被层层叠叠的书脊填满,反而显得幽深而逼仄。光线主要来自高高的、镶嵌着毛玻璃的天窗,惨白的天光被过滤后,柔和地洒落下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飞舞、沉浮。

空气异常安静。只有偶尔从书架深处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翻书页的“沙沙”声,或者某人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反而更衬得整个空间如同深海般沉寂。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那是无数文字、无数思想、无数被记录下来的时光共同沉淀的重量。艾文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知识海洋。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行,指尖拂过一排排或崭新或泛黄的书脊。中文小说、世界名着、科普读物、历史典籍……分门别类,整齐得近乎刻板。他试图让这些熟悉的、代表着秩序和理性的书籍安抚自己受惊的神经。阳光中学的诡异规则,或许只是某种过于严苛、甚至有些荒诞的管理方式?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靠近图书馆最内侧的书架通道。这里的灯光似乎更暗一些,空气也更凉,带着一股更浓重的旧纸味道。就在他准备抽出一本关于本地历史的书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面书架最底层、靠近角落阴影的位置。

那里,一本书斜斜地插在整齐排列的书列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它很厚,封面是某种深得近乎发黑的皮革材质,没有任何烫金或压花的书名。书脊上,贴着一个白色的标签。

标签上,清晰地印着三个数字:**000-317**。

艾文的呼吸骤然停止。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血液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瞬猛烈地泵向全身,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耳鸣。寒意!那并非来自图书馆的冷气,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深处猛然炸开的、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寒意!它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疯狂地向上爬行,瞬间蔓延至头顶,又窜向每一根指尖和脚趾。

**不要寻找编号以“000”开头的书籍……若看到此类书籍,不要触碰,马上告知图书管理员!**

校规第三条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热的警告和冰冷的恐惧,狠狠地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盖过了那三个简单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数字。

他死死地盯着那本书。深黑色的封面在阴影里像一块凝固的污迹,又像一个通往深渊的洞口。那三个“0”组成的编号,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仿佛拥有了生命,正无声地嘲笑着他,诱惑着他。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感包裹着他,仿佛那本书本身就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那深色的皮革封面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某种生物的皮肤。

不能看!不能碰!快离开!

求生的本能像警铃一样在他脑中疯狂尖啸,压倒了所有好奇和探究的欲望。他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在后面的书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他强迫自己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只想立刻逃离这条书架通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通道口的光影交界处。

那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女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瘦削,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她胸前别着一个金属小牌:**图书管理员**。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艾文,或者说,注视着他刚才目光聚焦的方向——那个放着000书籍的角落。

艾文看到她,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管理员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老…老师!那…那边!最里面那个书架下面…有本书!编号…000开头的!”

他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那条幽深的通道尽头。

管理员平静无波的眼神在听到“000”这个词的瞬间,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潭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但转瞬即逝,快得让艾文几乎以为是错觉。她没有看艾文,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疑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她迈开步子,脚步无声,像一道蓝色的影子,径直朝着艾文所指的方向走去。她的目标异常明确。

艾文站在原地,浑身僵硬,手脚冰凉。他不敢跟过去,却又无法移开视线。他死死盯着管理员的背影,看着她在那本000书籍前停下,蹲下身。她伸出的手,戴着一副薄薄的白色棉布手套。她的动作异常小心,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谨慎,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随时可能引爆的不稳定炸药,或者一件沾满了致命瘟疫的遗物。

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深黑色封面的前一刻,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艾文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然后,她稳稳地捏住了书脊的边缘,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书被抽出的瞬间,艾文仿佛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光线也似乎黯淡了一瞬。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旧纸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又带着腐朽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管理员双手捧着那本厚重的、深黑色的书,像捧着一个极度危险的祭品。她没有低头看它一眼,只是捧着它,转身,沿着来时的通道,一步步地往回走。她的脚步依旧无声,背脊挺得笔直,但艾文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紧抿的嘴唇,和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压抑到极致的凝重。她走过艾文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那气流里裹挟着那本书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艾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给她让开道路。管理员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径直走向图书馆大厅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扇厚重的、漆成和墙壁几乎同色的深灰色铁门。门看起来很旧,边缘有些掉漆,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安装着一个异常坚固、闪着金属冷光的转盘式门锁。

管理员走到门前,一手依旧稳稳地捧着那本000书籍,另一只手从腰间一大串钥匙中,精准地挑出了一把。那钥匙的齿形看起来非常复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她将钥匙插入锁孔,手腕用力,转动。锁芯内部传来沉重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咔哒…”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仿佛开启的是地狱之门。

“吱嘎——”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比图书馆内更冰冷、更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和霉菌气息的寒风猛地从门缝里涌出,吹动了管理员鬓角的碎发,也吹得艾文浑身汗毛倒竖。那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像是无数人在遥远地底深处呜咽的声音。

管理员毫不犹豫地侧身闪入门后的黑暗之中。艾文只来得及惊鸿一瞥——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水泥台阶,台阶尽头淹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那黑暗仿佛有实质,粘稠而冰冷,贪婪地吞噬着门口透入的微弱光线。管理员的身影瞬间被那黑暗吞没,只剩下她手中那本深黑色的书,在没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刹那,书脊上那“000-317”的白色标签,如同黑暗中一只惨白的眼睛,冰冷地、怨毒地瞥了艾文一眼。

“砰!”

沉重的铁门被迅速地从里面关上、落锁。那一声闷响,如同敲在艾文的心口,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那冰冷的、混杂着地底深处腐朽气息的风,似乎还在他身边盘旋。

图书馆恢复了死寂。惨白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飞舞。

艾文站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后背的t恤,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目睹的一切——管理员那如临大敌的谨慎,那扇通往未知地底的铁门,那黑暗中最后瞥来的“眼睛”,还有那锁门的一声闷响——都像冰冷的铁锤,一记记砸碎了他之前残留的任何一丝侥幸。

规则是真的。那本书……那000开头的书籍……是绝对的、不可触碰的、极度危险的存在!它被锁进了地底深处。那里有什么?那管理员……她每次处理这样的书时,都是这样吗?她脸上的那种凝重……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刚才直面那本书时更甚。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图书馆,离开这片充斥着诡异书籍和冰冷铁门的空间。他踉跄着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图书馆的大门方向跑去,脚步在空旷寂静的大厅里发出慌乱的回响。

冲出图书馆大门,外面走廊相对明亮的光线让他稍微喘了口气,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只想快点回到二楼的教室,那个此刻在他心中唯一能提供些许虚假安全感的方寸之地。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就在他走到楼梯下方,右脚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毫无征兆地从左侧袭来。那并非物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更阴森、更恶毒的寒意,仿佛能冻结血液和灵魂。艾文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扭头,看向左侧——那是通往更高楼层的楼梯转折平台的方向。

在平台上方,那本应是通往三楼楼梯起始的地方,光线似乎发生了诡异的扭曲。墙壁的灰白色涂料和楼梯扶手的深绿色油漆,在视线的边缘模糊、融化,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就在那片扭曲的光影之中,一段额外的阶梯,凭空浮现出来!

那阶梯向上延伸,没入楼梯井上方更加浓重的阴影里。它看起来极其破败、腐朽。原本应该是水泥的台阶表面布满了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像是干涸了无数次的血迹,又像是某种粘稠生物爬行留下的痕迹。几级台阶甚至已经断裂、塌陷,露出下面黑黢黢的空洞。铁质的扶手扭曲变形,裹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黑色锈垢,像腐烂发黑的骨头。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内脏腐烂的甜腥味、以及某种陈年积水的腥臊和刺鼻的霉菌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浪潮,猛地从那凭空出现的阶梯上汹涌扑来,瞬间灌满了艾文的鼻腔!

第六层!

**学校的教学楼只有五层,不存在第六层。若你在楼道中发现了通往第六层的楼梯,不要上去,立刻返回自己的教室并紧闭门窗!**

校规第二条的文字,带着灼热的、濒死般的警告,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神经!

“呃……”艾文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极度恐惧扼住的呜咽。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像烧红的烙铁,在意识中疯狂尖叫:跑!快跑!回教室!关门!

他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那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阶梯。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过身,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差点失去平衡摔倒。他像一颗被恐惧发射出去的炮弹,朝着二楼的走廊、朝着高二(3)班教室的方向,亡命狂奔!

“砰!” 教室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又在他冲进去的瞬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甩上!

巨大的撞击声在教室里回荡,盖过了讲台上刘老师讲课的声音,也惊得全班同学齐刷刷地回过头,几十道惊愕、疑惑、甚至带着点不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艾文身上。

“艾文同学?你怎么回事?上课时间……”刘老师放下粉笔,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严厉。

艾文根本顾不上解释。他背靠着冰冷的、厚重的教室门板,仿佛那是隔绝外面恐怖世界的唯一屏障。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冷汗顺着额角和鬓角疯狂地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

“门……锁……”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般的绝望,“锁门……快!”

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哀求,投向讲台上脸色不虞的刘老师。

刘老师看着艾文那明显极度不正常的状态——惨白的脸,惊恐到扭曲的表情,剧烈颤抖的身体,还有那嘶哑绝望的“锁门”喊叫——他脸上的不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没有再追问,甚至没有犹豫,立刻快步走下讲台,几步就跨到了教室门口。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响。门锁被刘老师干脆利落地从里面锁上了。

这声锁响,如同给紧绷到极限的弦稍稍松了一下。艾文靠着门板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脱力般地滑下来一点,但双手依旧死死地抵着门板,仿佛要用身体堵住任何可能的缝隙。他闭上眼睛,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窒息感,终于因为这扇被锁上的门,而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好了,艾文同学,你先回座位。”刘老师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试图安抚,“可能有点低血糖,别紧张。”他拍了拍艾文的肩膀,那触感隔着薄薄的t恤传来,带着一种生硬的安抚意味。

艾文睁开眼,勉强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依旧黏在自己身上,充满了好奇、探究和一丝丝看热闹的意味。他不敢看任何人,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地、踉跄着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声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他跌坐在椅子上,冰凉的塑料椅面也无法驱散他体内的寒意。他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刷着他脆弱的神经。那000书籍如同深渊般的封面,那管理员消失在黑暗地底的身影,那凭空出现的、散发着地狱恶臭的第六层阶梯……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放大、扭曲。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教室门。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屏障。

就在他惊魂未定,试图平复呼吸,强迫自己忽略周围探究的目光时——

“嘶啦……”

一个声音,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门板,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是指甲!是某种坚硬、尖锐的东西,在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刮擦着教室门板外面油漆表面的声音!

“嘶啦……嘶啦……”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恶意和冰冷。它不疾不徐,像是在悠闲地试探,又像是在宣告某种存在的降临。

艾文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扇刚刚锁好的教室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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