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心事重重地回到州衙,却见衙内上下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喜庆气氛,胥吏们脸上都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谄媚。他略一打听,便得到了确切消息:赵文彬赵司马,已正式被朝廷任命为台州刺史,敕书不日即到!
这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凌云心头炸响。他想起沈毅那封只有虚衔、没有实职的任命文书,再对比赵文彬这实实在在的刺史之位,心中五味杂陈。宦海浮沉,果然波谲云诡,难以预料。沈二爷身为宰相后人,名望资历俱佳,却升迁无望;而赵文彬看似并无强硬背景,反倒步步高升。这其中关节,凌云看不懂,也无力去深究,他只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眼下最紧要的粮荒危机,似乎变得更加前途未卜。
翌日,新任赵刺史便召集州衙主要属官议事。会上,凌云第一个站出来,神色凝重地陈述了当前米价飞涨、民怨沸腾的严峻形势,恳请刺史立即上奏朝廷,急调漕粮或拨付专款,赈济台州灾荒。
赵刺史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听完凌云的禀报,缓缓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凌参军所虑极是。民以食为天,米贵伤民,乃地方首务。本官即刻便拟写奏章,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恳请圣上及朝廷诸公体恤我台州黎民之苦,速拨粮款赈济。”
凌云口中称谢,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深知这奏章一往一返,经过层层衙门审议,即便一切顺利,没有两三个月绝难有结果。而台州的百姓,能否熬过这两三个月?他原本寄望于沈毅的私人渠道能快速运粮平抑粮价,如今沈毅自身难保,此路已断,这官样文章,不过是远水难救近火。
散会后,赵刺史特意将凌云留下,屏退左右,语重心长地道:“凌贤弟,你的忧国忧民之心,老夫深知。只是,这为官之道,有时欲速则不达。老夫见过不少如你这般,甫一上任便锐意进取,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年轻干吏,然世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事与愿违,甚至……折戟沉沙。贤弟还年轻,来日方长,有些事,顺势而为即可,不必过于执着。”
凌云知道赵刺史这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自己,但他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如何能轻易压下?他躬身道:“多谢使君教诲。然下官既食朝廷俸禄,见民生疾苦,实难坐视。纵有万难,亦当尽力一试。”
赵刺史见他执拗,也不再多言,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凌云不甘坐等,又召集了州城内几家最大的粮商至衙署商议,试图借官府威势,强令他们降价售粮。然而,能在这乱世将米粮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背景深厚之辈?众粮商面对凌云的施压,虽表面恭敬,却众口一词,以“米价乃随行就市,关乎成本运力,非我等可擅自更易”为由,软硬兼施地顶了回来。凌云与他们僵持半晌,见其态度坚决,深知若无更强力的手段或上峰支持,难以压服,只得悻悻然作罢。
不料,次日州城米价竟再度飙升,创下新高!消息传出,民怨彻底沸腾。各行业伙计、工匠因工钱已远不足以购买口粮,生计无着,又有人在暗中鼓动,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罢工。市面萧条,秩序渐乱。
凌云只得硬着头皮,召集作坊主、商铺东家与罢工的工匠、伙计代表谈判。他费尽唇舌,居中调停,最终促成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工钱随米价浮动”的临时协议。此举暂时缓解了工匠们的燃眉之急,劳资双方表面上皆大欢喜,市面秩序稍有恢复。凌云连日奔走调停,处置各坊各铺因工钱、工时引发的零星纠纷,疲于奔命,其“为民请命”、“办事干练”的名声在底层百姓中迅速传开,风头一时竟盖过了深居简出的赵刺史。
然而,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根源的米价问题丝毫没有解决,反而在短暂回落后,因粮商联盟的操控,再次猛涨!这一次,积压的民怨如火山般爆发了。数千名底层百姓,包括那些刚复工不久的工匠、伙计,以及更多的城市贫民、失业流民,浩浩荡荡地围堵了州城米商协会所在的街巷,群情激愤,要求降价放粮。
米商协会显然早有防备,高墙紧闭,家丁护院手持棍棒刀枪,严阵以待。双方对峙,骂声震天,很快便从口角演变为冲突,砖石乱飞,棍棒相交,场面彻底失控,惨叫声、怒吼声、器物破碎声不绝于耳。
凌云闻讯,立即带了一队衙役匆匆赶到。他试图挤进人群,高声呼喊,劝说双方冷静。然而,在失去理智的人潮中,他这司法参军的威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被激动的人群推来搡去,官袍被扯破,幞头歪斜,脸上也不知被谁扬起的尘土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望着眼前这如同修罗场般的混乱景象,听着耳边绝望的怒吼与痛苦的哀嚎,凌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他所有的努力、算计、周旋,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他想起赵刺史的劝诫,想起粮商们的傲慢,想起沈毅的失意,想起这无法破解的死局……
他仰天长叹,推开试图扶住他的李四,整了整破烂的袍袖,朗声吟道:
“米珠薪桂民何堪?奔走呼号空自惭。
朱门酒肉臭犹贮,陋巷饥肠断已谙。
法绳难系滔天浪,官诰徒遮彻骨寒。
卸却乌纱归去也,留得清名在闾阎!”
吟罢,他竟真的伸手解下了头上象征官身的幞头,轻轻放在身旁一块断石之上,对着混乱的人群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分开目瞪口呆的衙役和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向外走去。
百姓们先是愕然,随即明白了这位屡次为他们争取利益的年轻官员,竟因无力回天而弃官明志!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悲声和呼喊:
“凌青天!”
“凌大人留步啊!”
“是大贤!是真贤臣!”
“狗官逼走了凌青天!”
消息飞快传到州衙后堂,赵刺史闻听,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气得将手中茶盏狠狠摔在地上,胡须乱颤,骂道:“无耻小儿!卑鄙至极!他这是赚够了清名,把天大的烂摊子甩给老夫了!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大贤,老夫却要来做这恶人!”
而此时,凌云已带着李四,悄然登上了离开州城的一叶扁舟。船行江上,清风拂面,吹散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他望着两岸逐渐远去的灯火与喧嚣,对身旁犹自愤愤不平的李四淡然道:“李四,你需明白,在这世上,当你竭尽全力却发现根本无法解决问题时,有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头破血流地硬撑,而是……把问题本身,抛在身后。”
江水东流,孤帆远影,将台州城的纷扰与他的官身,一同留在了那片是非之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