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无会很是感动，但是理智也犹存。
“听说楚墨也来了咸阳，你们也相谈甚欢啊。”
他对楚墨没那喜欢，在他眼里，楚墨虽然遵守墨家“信义为先”的教条，但是干的事情，和秦墨截然相反。
秦墨虽然也私下里结社，但是他们都入秦了，其实也对秦法没那么抗拒，多少也觉得律例对人不好的行为有一定约束作用，不然他们这些人哪里在大秦待得住。
而楚墨虽然原则上算墨，但行为上嘛……
身在大秦，一直恪守秦法的我们相里墨氏，坚决反对楚国那些不尊法律的游侠，他们也配称墨！
齐鸫眼中眼泪犹在，被问了这个也半点都没有尴尬。
“来咸阳的时候，倒也确实碰上了一个楚国来的邓陵墨氏，攀谈了一番，他们也感叹自己对墨子技艺毫无传承。”
其实是楚国墨者还是挺多的，但是随着大秦统一天下，秦法怎么可能容许墨家那种结社方式，尤其楚国墨者还没什么技艺傍身，在大秦眼里就是难缠的地方势力。
正好，秦法大改， 屈氏、景氏和昭氏这三家，一家打发去更南边，剩下两家一个西北，一个东北。
难缠的这仨都在大秦军队的盯梢下强势迁移，楚地的游侠也顺便收拾了。
眼看大秦是半点生存空间都不给游侠，楚墨也觉得他们该找找出路了，就在李斯的榜文下发后，有人决心去咸阳看一看，然后和齐鸫遇见了，聊了个天，发现齐鸫虽然没技艺，但是人家有文化，来这里是真为了修史的。
总之，齐鸫是觉得，他们齐墨就这几个人，游侠以后也没啥出路，不如大家一起合流入秦墨，齐墨有理论，秦墨有技术，大家一起发扬墨家。
钟无会虽然也挺心动，但是这事他要考虑考虑，无他，他们技艺在身的秦墨不是广收徒模式，是挑人才收的，知识都靠人代代传。
现在齐墨和楚墨想起技艺的好了，说并就要并，哪有那么好事啊，再说，我们的技术，你们学的了吗？
两边相谈甚欢，然后没什么成果的散掉，张良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没成，主动起来，带着齐鸫师徒三人在墨园其他地方转转，换换心情。
一路上，张良给他们做心理安慰，看这仨看着眼神不停地在各个低头干活的墨园弟子们和他们手上的活计上看，就知道他们真的也挺想回归的。
小白继续拿着工具搞泥塑雕刻，瞥见钟无会欲言又止蹲到他旁边的神情，他也绝不开口。
听了他说的不少八卦，该这老小子给他供点了。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太子开口，钟无会叹气：“殿下，您倒是也问我一句啊。”
你问，我不就什么都跟你说了吗？
小白停手。
【好吧，我问你，问了，你可以说了。】
钟无会立刻倒豆子似的和小白开始八卦，从他们三支墨氏以前的不和开始讲起，然后好生夸了他们这支是发扬继承墨者技术最好的，骂齐墨丢了技艺，在齐鲁那块被儒家污染，也有点不太务实，楚墨倒是务实，但是劳动占比太小，天天带武器成了社会不稳定因素，败坏他们墨家曾经的侠义精神。
然后就说到今天齐鸫来找他的事，重点表达了他的纠结心思。
想要墨家合流，但是曾经的墨家组织架构也不太合适他们现在了，尤其不合适大秦，会被精准打击。
而且他们几代人好好保留传承的技术，就这么开放给另外两家学，这凭什么啊。
小白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都什么年代了，大秦都不搞连坐了，打打杀杀，快意恩仇那套，不合适了。】
钟无会：“殿下说的是！”
齐墨也就算了，楚墨那真的就是大秦黑名单之一。
【你有心要改墨家的组织架构，也是眼光进步。】
被夸了的钟无会：“哎，都是为了传承墨家。”
【我认为，要想世界和平，离不开你们墨家的技术。】
钟无会改蹲为坐，挺直背，认真开始听。
【不说你们墨家的经学，只是你们这些技术，也应当是一门广为收徒的学问。
你们改进了大秦的兵器战车，促进了我们大秦的统一天下，这是你们对中原地区再止战做的贡献。】
小白越说越觉得自己很熟悉，太顺畅了。
边上距离近的墨家弟子们停下手里活，也都跟着一起坐下，开启了听讲学模式。
【你们研究出了纸张，等以后纸张越发廉价了，知识也能不再那么有束缚，人人都能知道那些最简单的知识道理，这是以后你们墨家对中原文化和百姓的贡献。】
看见这边动静的其他墨家弟子也都停了手头的工作，纷纷挪过来，跟着一起坐下。
走挺远的张良四人看了，张良立刻带着大家跑过来。
太子主动秃噜知识的时候不多，很是珍贵，别管是什么知识，能不错过就不错过。
【现在我们一起研究的，是让耕种能够成为少数人就能完成的生产活动。等到这个能够研究好，推广开，一家五口也能自耕其田，不需要依附当地贵族大户，秦法维持社会最底线道德的工作也能进一步推进，还有纸张来传播知识，让大家都能逐渐识字、明法、知礼。】
钟无会表情惭愧：“殿下让我们改进农具的时候，我想的也只是现在的农具不太方便，我们墨家弟子居然未曾对此有质疑。”
谁能想到，殿下您想的居然都那么远了。
被张良拉着跑过来的齐鸫呼吸微喘，“殿下认为，地方贵族，是阻碍秦法，扰乱社会稳定的份子吗？”
小白觉得算。
【一个国家不能有两套运行规则。】
不把地方贵族挪开，大秦哪能接管地方，而且为了让人干活，还只能这样子来警示下边小贵族，连嬴政也只是对着王族开刀，公族没理由的他都也不能动，以稳人心。
要不是因为手上没那么多人才，哪里需要这么束手束脚。
作为地方大贵族代表人的张良也坐下来认真听课，他家都已经从新郑搬到燕北了，算不上地方大贵族了，他听得毫无压力。
齐鸫越琢磨越有味：“殿下让墨者改进农具，是为了能让五口之家也能自行耕作。
有可以自己耕作的工具，不需要找殷实之家租借工具、人手和牛，民间百姓就自耕其田养活自己……”
他作为在齐地研究墨家理论的，可太懂这一套了。
有墨家弟子提出疑问：“殿下，您认为，天下所有百姓都能识字、读书吗？”
【人之初，有什么性本善恶的，只有读书识字明礼了，才能知道礼义廉耻，什么是人能做、不能做的。
读书明理的人越多，社会才会更安定。】
看着神情平静的太子，齐鸫想起来刚才太子说的那什么“纸张”。
“钟师兄，纸张，是什么？”
钟无会声音低沉又急促，“你在文枢史馆，等年底，你应该就能看到了，别打断太子的话。”
张良也有疑问：“殿下，自古礼不下庶人。”
这除了是区分天子往下的一层层人社会身份，也是因为庶民哪有那个时间和物质折腾礼啊。
【这就是我找来你们墨家弟子，成立墨园的目的。】
小白鼓励的目光在墨园所有墨家弟子们身上扫过。
【想要所有人都能读书明礼，得有整个社会的物质条件做基础。
读书写字的材料得能轻松易得，不再昂贵，孩子和大人们也要能有上课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人不能为基础的温饱生存而担忧。
今天，我们做的是让耕种和收获变得更快更简单，后面，我们可以做的，就是想办法让粮食也能越种越多。】
“让粮食越种越多……”这到确实是能让人读书的最基础条件，但是齐鸫苦笑，“这可以做到吗？”
【你们所掌握的技术，可以是一门学问，这些学问以后肯定也是要广大的学生来继承的，我们一起一代代努力，把物质充盈起来，去构建那个你们墨家理想的社会。】
小白站了起来，抬起自己满是泥土的手，搭在钟无会身上。
【等到我们需要的铁器都造出来了，我会在离宫南边再划出一片试验田，搜集世上所有的粮食种子，去里面带着你们一起，培育出能越结越多的粮食。】
钟无会身子一歪，让小白搭往他肩上的手落空，然后他成年人拿粗糙的两只大手握住小白的右手，有些颤抖。
“殿下！”
所有他们墨家的情感，都在他这一声之中了。
虽然太子并未明说以后他想要发展的大秦是什么样的，但是听听，一起构建我们墨家那个理想中的社会，那就是没有战乱、没有纷争的和平社会。
比起儒家，他们墨家还强调的，是没有不公。
就如同上古时候一样，一个英明仁慈的君主，带领所有百姓一起构建国家，底下人不再有那么多的阶级和剥削。
虽然太子学的都是法，但他真的不是个法家，这是个天生的墨家圣君！
钟无会：“农家弟子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我们现在的墨家弟子，愿随君往之，不离不弃！”
众墨家弟子收起脸上的震撼，跟着一齐道：“愿随君往之，不离不弃！”
造纸、锻铁、改农械、种田，你要干什么，我们就跟着你们干什么，这辈子，我们秦墨都跟着你嬴小白锁死了。
“殿下！”
齐鸫也眼疾手快，两手抓起了小白左手，叫的更是情感充沛。
“听殿下此言，才知道我们在齐地蹉跎良久，齐鸫，多谢殿下为我墨家开了明路！我们齐墨，也愿随殿下，共济天下！”
齐鸫两个弟子庆成与高斗也齐声道：“我们愿随殿下，共济天下。”
请让我们师徒仨加入你们吧。
他们这真不是演戏，实在是多少年了，真没见过一个如此欢迎他们墨家，不拿他们当雇佣兵和工匠使的主君。
并且他不是演的，是真的，别人礼贤下士，他直接加入下士，看看他那毫不在乎礼仪的形象，听听他给墨家点出的这条全新发展方向，兼爱天下、任贤使能、非攻止战、节用环保、顺应天志。
不对，他就是天志。
这是什么，这好似是我们墨家天赐的“圣王”！
怪不得以前我们在各国总是蒙受欺辱不公呢，因为那些国君都是庸碌无能的小人，凡人之辈不配做我们墨家的君主，只有天赐的圣王才是我们墨家的希望。
在一群激动抖擞的墨家弟子里，端坐着的张良格格不入。
他今天收到的冲击很多，他需要缓缓，但是脑子里的思绪可以后面再整理，现在，他收到了太子轻飘飘看过来的眼神，需要先把这一点都不君臣的场面给圆了。
掰开两边墨家领头羊的手，让太子的手先被解救出来，张良说：“大业姑且后议，现下众人不正是各司其职，勤力于事吗？今日之劳，亦为来日之基。”
所以别盯着我们太子了，大家本来就都在干活，现在也各自去干活，给你们的理想社会打地基去。
钟无会闻言赞同：“你们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自己手头的实验都做好了吗？”
墨园弟子立刻散开。
没做好，当然没做好，哪有那么好做的。
齐鸫：“来得墨园一趟，我感悟颇多。我们墨家的经书，也该再添些新东西了。”
别的不好说，但是墨家的思想工作，他还是可以好生整理一番的。
小白让他别急。
【齐先生现在史馆修史，公事为先。】
大秦找他们来不是升级墨家的，墨家的事他们再等等，至少等自己以后继位了再说。
钟无会：“等你们的史书修好了，我们在墨园等你们。”
他们墨家的共同理想为重，钟无会也不计较齐鸫在这个场合硬要掺和进来的事了。
“钟师兄！”齐鸫大受感动，“我的两个弟子学识不精，修史也做不了什么工作……”
钟无会摆摆手：“只要殿下同意，你们没事也可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