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的应答终结于他迈出的第一步。
他没有再看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也没有望向幽都陵门所在的方向,而是转身走回了那间简陋的屋子。
他从门后取下一件陈旧的蓑衣,那上面还带着昨日晒谷的草屑气息,轻轻披在了身上。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在寂静的村庄里传出很远。
他开始巡村,脚步不疾不徐,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
只是今夜,他每经过一户人家的门前,都会停下,抬起指节分明的手,在粗糙的木门框上轻轻叩击。
三下,不轻不重,间隔均匀,那节奏与乡野间流传已久的赶尸铃声如出一辙。
沉睡的村民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这一夜的梦境格外安稳,连最爱夜啼的稚童都未曾发出一声吵闹。
他知道,这不是驱邪,更非安魂。
陵门开一线,地脉便如受惊的巨蟒,其躁动足以扰乱一方生灵。
他以身为引,以这古老的节奏为媒介,将那股来自地底深处的悸动,巧妙地疏导进村庄里每一户人家的灯火炊烟之中。
守护一扇门,不必枯坐于陵前,亦可在人间屋檐下的饭菜余香之间。
第三日,天像是漏了个窟窿,暴雨如注。
村外那条平日里温顺的小溪,此刻已化作咆哮的黄龙,吞噬着河岸的泥土。
洪水冲垮了上游一座早已废弃的断桥,浊浪翻滚间,有什么东西被冲刷下来,死死卡在了断桥的石缝里。
他冒着倾盆大雨,踏着没过脚踝的泥水,走到桥边。
那是一块木制牌位,通体乌黑,被水浸泡得发亮。
他费了些力气才将其取出,入手沉重。
牌位上没有名姓,没有生卒,只有一个深刻入骨的“守”字。
那刀痕的起落与转折,每一分力道都和他记忆中祖父刻木的手法别无二致。
他没有去探究这牌位的来历,仿佛早就预料到它的出现。
他将牌位带回家中,仔细擦拭干净,没有供在祖宗牌位之列,而是在神龛的角落里,单独为它辟出了一方天地。
他点上一盏新添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昏暗的屋中静静跳跃。
当夜,他陷入了一个极深的梦境。
梦里,林青竹就站在他家门内,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的身躯变得无比高大,最终化作一扇顶天立地的巨门,门的一侧是流转的阴气,另一侧是升腾的阳炎。
他就那样肩扛着阴阳两界,隔着门,对他微笑,然后缓缓摇头。
他看不真切那张脸,却清晰地读懂了他的唇语——不必来。
大雨连下三日,直到第七日方才放晴。
天空碧蓝如洗,他带着那块无名牌位,重新回到了断桥边。
溪水已经退去,只留下一片狼藉。
他在一块被洪水冲刷得光滑的巨石旁,用手挖开一个浅坑,将牌位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
就在他用手掌将最后一捧泥土按实时,掌心那道陈年旧伤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仿佛被烙铁烫过。
几粒细小的沙土竟从愈合的伤口疤痕中渗出,落入新土。
几乎是瞬间,那几粒沙土便破土而出,长出三茎纤细的绿苗,叶片形如铃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看着这诡异的铃舌草,没有惊奇,也未曾阻拦,只是任由它们扎根生长。
归途中,他路过一片山坡。
几天前的一场山火将这里烧得焦黑,满目疮痍。
然而就在这片焦土的正中央,却有一圈青草安然无恙,翠绿欲滴,那青草圈的形状,恰好围成了一扇门的轮廓。
他沉默地走入那草圈之中,在松软的草地上仰面躺下,闭上双眼。
漫天星辉洒落,穿透稀薄的云层,落满他的胸膛。
地脉的躁动已经平息,变得温和而沉静,但他却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听懂了它的语言。
原来,那扇门从来都不是禁地,而是一座界碑。
他的宿命也并非囚禁,而是一场漫长的见证。
第二天,他回到家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拆去了院中所有泛黄的符纸。
他又取下挂在檐角的风铃,将那些摔碎的铜铃残片一块块捡起,小心地嵌入了大门的门槛石缝之下。
当晚,风雨又至。
这一次,屋宇在风中微微震颤,他却在堂屋里听到了一阵极轻的铃音。
那声音并非来自风动,更非人力触碰,它清越而悠扬,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穿透层层岩石,对他门槛的轻叩。
他端坐在堂中,点燃了炉火,煮起一壶茶。
水沸的声音咕噜作响,茶香四溢。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又在对面的空位上,放上了一只空杯,同样斟了三分满。
氤氲的茶雾升腾,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对着那只空杯,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客人诉说:“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这一次,是我自己选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某个无星的深夜,他终于推开了那扇门,准备离开。
可就在左脚将要迈出门槛的一瞬,他忽然感觉脚下沉重如山,竟无法抬起分毫。
他诧异地低头,只见门槛石缝间,不知何时长满了青翠的草叶,正是那日见过的铃舌草。
这些青草疯长交织,如同一条条有生命的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左脚脚踝。
他没有挣扎,也未曾躲避,反而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冰凉的草叶,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了然的笑意:“还不肯放我走?”
草茎在他指尖下微微颤抖,仿佛听懂了他的话。
那缠绕的力道骤然松开,所有的草叶都倏然向两侧匍匐退去,在他面前的泥地上,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蜿蜒小径。
那小径一直延伸向远方,直指东南方的山脊。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屋子,解下门钩上挂着的蓑衣,重新挂好。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带,空着双手,一步踏上了那条由青草铺就的道路。
当他的身影即将没入浓重的夜色之际,身后院中,那盏为无名牌位点燃的油灯,灯芯猛地爆开一朵幽绿色的青焰,旋即彻底熄灭。
灯是灭了,而非燃尽。
在无尽的黑暗里,谁也没有看见,万里之外,群山深处那扇从未真正为外人踏足的幽都陵门,在沉寂了千年之后,无声无息地,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