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烟的最后一缕执念如青烟散尽,那道悬于村口老槐树门梁上的光痕便开始了它缓慢而坚决的沉降。
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光影,反而像是有了实体,被赋予了重量。
第一天,它下沉了一寸,第二天,又是一寸。
不多不少,精准得如同沙漏里的流沙,丈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期限。
这诡异的变化很快被早起的村民们察觉。
他们发现,每日清晨那第一缕破晓的阳光,在穿过这道不断下沉的光弧后,投射在地上的光影角度,都与前一日截然不同。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片曾被血浸染、如今长满铃舌草的土地上,凡是被这奇异光影触及之处,铃舌草便会无视时节,悍然绽放。
它们的花朵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排列成一圈又一圈规整的同心圆,所有的花心都谦卑地朝向同一个焦点——正是当年林青竹为苏媚烟守灵时,盘膝静坐七日七夜所留下的人形凹坑。
那凹坑仿佛成了整个天地的肚脐,一个无形的漩涡中心。
村中最年长的族老拄着拐杖,浑浊的双眼盯着这幅景象看了整整三天,嘴唇哆嗦着,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当又一圈铃舌草以更紧密的姿态向内开放时,他一顿拐杖,声音沙哑地对身边惊恐的村民们宣告:“我们都错了……门,从来就不在天上。它在土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那个人形凹坑,那里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一些,仿佛渗透了无数看不见的眼泪与岁月。
众人心中涌起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原来他们日夜祭拜、祈求安宁的“门”,其根基竟一直在他们脚下,与黄土、枯骨为邻。
第五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烈的火海。
就在这天与地交接的模糊时刻,那条由无数白骨铺就、通往幽都深处的阶梯尽头,一个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是林青竹。
但他这次是自下而上,从幽都的黑暗中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的脚步不再有丝毫的踉跄,平稳而有力,仿佛踏着的不是森森白骨,而是自家的庭院。
更重要的是,他那宽阔的肩上,不再背负着那口沉重的黑木棺材。
他孤身一人,衣袂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拂动,神情平静得宛如一潭古井。
当他的双脚踏上阳世坚实的土地那一刻,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四周所有的草木,无论是高大的槐树还是卑微的铃舌草,都在瞬间齐齐伏倒,叶片紧贴地面,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迎接他们唯一的神明。
就连黄昏时分本该喧嚣的晚风,也骤然停滞,空气凝固得如同琥珀。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向他行礼。
林青竹没有理会周遭的异动,他只是抬起头,目光笔直地射向那道已经沉降到门梁下半截的光痕。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分开。
那姿态,与七年前他第一次将赶尸铃传授给苏媚烟时的授法手势,一模一样。
嗡——
门梁上的光痕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本源的召唤,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光芒忽明忽暗,最终,一道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意识竟从中硬生生被剥离出来。
这道意识如同一片羽毛,飘飘摇摇,精准无误地降落在那个人形凹坑的中央。
光影汇聚,泥土无声。
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年虚影,在坑中缓缓凝聚成形。
他看起来不过七岁光景,眉眼间依稀可见林青竹的轮廓,但脸上却带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空洞与漠然。
这正是林青竹最初的模样,是他被卖入赶尸行,尚未拥有姓名与过去之前的样子。
少年虚影抬起头,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仰望着身形挺拔的林青竹。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也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稚嫩,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的响鼓。
“你要回来,就得有人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少年脚下的泥土开始剧烈地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急于破土而出。
一枚背面光滑、看不出年代的古旧铜钱,在一股无形之力的托举下,缓缓升起,最终安静地悬停在少年虚影的指尖前方。
这像是一场交易,一场无人能懂的、跨越了生死的交易。
林青竹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看着那枚铜钱,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即俯下身,将那只刚刚做出授法手势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按入了身前的泥土之中。
霎时间,整条白骨阶梯光芒大盛,但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而行,从阶梯的最底端,也就是幽都的入口处,一层层向上蔓延,仿佛一条倒流的光之河。
无数模糊的人影,再次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涌出。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低着头、佝偻着背的归去亡魂。
他们昂首前行,步伐坚定,脸上那些因岁月与死亡而变得模糊的容貌,在踏上白骨阶梯的一刻,竟奇迹般地变得清晰起来。
有失踪多年的老一辈赶尸匠,有村里早夭的孩童,有在战乱中死去的无名氏……苏媚烟的身影也在其中,她穿着那身红衣,脸上带着释然的浅笑。
他们走过林青竹的身边,每一个灵魂在经过时,都会伸出虚幻的手,轻轻地触碰一下他的手臂。
那不是依恋,也不是索取,更像是一种庄重的告别,是对一位遵守了约定的老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队伍的最后,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那是一个手持白骨杖、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的面容,赫然是老年版的林青竹。
他走到年轻的自己面前,并未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随即微微颔首,转身毫不留恋地步入了远方即将消散的晨光之中。
他本是林青竹遁入幽都后,注定要化作的千万孤魂之一,如今,却被提前解放了。
待到所有的虚影尽数消散在天地间,白骨阶梯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重新恢复了那死寂的白色。
林青竹缓缓直起身,转身似乎准备离去。
可他刚迈出一步,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道门梁上的光痕。
此刻,它已经下沉到了离地面仅剩最后一尺的高度,光芒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那个人形凹坑,以及坑中那个年幼的自己。
他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而就在同一时刻,那少年虚影也抬起头,同样启唇。
两个相隔了漫长岁月、分处于生与死两端的身影,跨越了时空的阻隔,无声地、却又完美同步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这次,换我走在你前面了。”
话音未落,少年虚影便如一捧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消散,重新化为最纯粹的光点,融入了脚下的泥土。
而门梁上那最后的一尺光痕,也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彻底沉入了土中,再无踪迹。
大地恢复了亘古的平静。
风重新开始流动,草木也缓缓直起了腰身。
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宏大而诡异的梦。
唯有在那人形凹坑的底部,那枚古旧的铜钱,在彻底没入泥土之前,被清晨的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照到,轻轻地、自主地翻转了一下。
它那光滑的背面,依旧空白一片。
但在那转瞬即逝的光芒映照下,仿佛有一行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字,正在空白的铜面上挣扎着、想要浮现出来:承者无名。
铜钱最终还是沉入了黑暗的泥土深处,凹坑的表面变得平平无奇。
然而,那片土地的颜色,却比之前更加深邃了,黑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被某种巨大力量强行封闭的伤口,正在无声地积蓄着、酝酿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年腐木与新鲜苔藓混合的奇特气息,沉闷且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