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是从井水开始的。
村东头的老李头起得最早,天蒙蒙亮就去井边打水,一桶上来,水色清冽,映着晨光,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可一连三天,村里七口老井都出了怪事。
白日里怎么看都是寻常的饮水,可一到子时,家家户户院里的水缸就像被施了法,自个儿泛起一层幽蓝色的微光。
那光不妖异,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静谧,水面下还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凑近了看,那些气泡竟会自行聚拢,在水面上排列成扭曲的文字。
有胆大的后生认出,那是早已失传的《安魂调》残句,笔画婉转,带着一股子媚到骨子里的风流,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这笔迹,像极了当年那个颠倒众生的女人,苏媚烟。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开来。
人们不敢再用井水,纷纷用厚重的石板和黄泥将井口封死,宁愿跑到几里外的山溪去挑水。
唯独村尾守着义庄的他,依旧每日去自家院里的那口老井汲水,煮饭,洗衣,擦拭着那些无名牌位,仿佛对井水的异状视而不见。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既敬畏又疏远,仿佛他也是那怪事的一部分。
第四天清晨,他如常去灶房生火,却发现那只用了几十年的旧陶壶沉甸甸的。
壶盖揭开,里面竟盛着半壶幽蓝的水,水面波光流转,壶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是出了汗。
明明昨夜睡前他已将壶中剩水倒尽,更无人进来添水。
他伸手探入水中,一股温润之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他浑浊的这不是什么邪祟污染,这是地脉在复苏,在通过这最纯净的水,喂养他这具早已与土地连为一体的枯朽身躯。
当夜,他从床下摸出一个布满铜绿的盆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据说能辨阴阳,通鬼神。
他将陶壶里那半壶蓝光水小心翼翼地尽数倒入盆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水并未溅落盆底,而是在离盆底寸许的地方悬空凝滞,化作一团胶质般的物事,在盆心缓慢地蠕动、铺展。
片刻之后,一幅完整的村落舆图在盆中成型。
老槐树、断桥、义庄、蜿蜒的山脊……村里的每一处景致都纤毫毕现。
唯独地图的正中心,浮现着一座虚影小院,正是他此刻安坐的居所。
地图的边缘,有三处地方被标记上了刺目的红点——村北的乱坟岗,东南方向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以及西南角的断崖。
这三处,都曾是他亲手镇压过邪踪的地方。
他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盆沿。
就在指尖触碰到铜盆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血脉的跳动,竟与盆中那蓝色水图的微光起伏,变得完全一致,不差分毫。
次日天不亮,他便抱着铜盆,一步步走向北岗乱坟。
这里埋着的都是些无名无姓的孤魂,也是他平日里照料最多的地方。
他在最大的一座孤坟前停下,用铁锹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坑,将铜盆倒扣着埋了进去,只留一个盆口微微露出地面,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天色骤变,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他没有躲,只是披上蓑衣,静静地守在坟前。
雨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被饥渴的土壤吸尽,了无痕迹。
而那个小小的盆口,却反常地不断向外涌出幽蓝色的光水,那水流并不湍急,而是带着某种灵性,顺着地势,缓缓流向四周的每一个坟包。
每一滴蓝光水落下的地方,坟头枯黄的草叶便会轻轻摆动一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风雨之中,他听见了声音。
起初很微弱,渐渐清晰起来。
那不是鬼哭狼嚎,而是孩童追逐的笑声,是老人满足的咳嗽,是妇人哼唱的摇篮曲……全是些生前最琐碎、最温暖的声响。
雨停之时,已是黎明。
整片乱坟岗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白雾,雾气中,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是怨念,而是一种近乎于怀念的平和。
他蹲下身,将耳朵贴在湿润的泥土上,听见一句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话语,从地底深处传来。
“原来活着的声音,也能当药。”
第三日,他去了东南角的枯井遗址。
那口井早已干涸百年,井壁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他刚一走近,便看到那些裂痕中正有丝丝缕缕的蓝水渗出,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荒草丛生的小径蜿蜒前行,方向不偏不倚,正是他家院门。
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引导,只是沉默地看着。
回到家,他从墙角取下一件破旧的蓑衣,那是他年轻时穿过的,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僵硬。
他将蓑衣平铺在院中,正好挡在那条蓝色水流的必经之路上。
水流触碰到蓑衣,并未将其浸湿,反而像被海绵吸收一般,迅速渗入那些干枯的草筋。
吸饱了蓝水的蓑衣,竟没有变得沉重,反而通体变得柔软透亮,原本粗糙的纤维之间,浮现出无数尘埃大小的微小符纹,金光流转。
他凑近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竟是早已失传的禁忌法门——《守心诀》全文。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苏媚烟的手笔。
她借这复苏的地脉之水为墨,以这凡俗之物为纸,将那些不容于世的知识,悄无声息地渡回了人间。
他静静地看着蓑衣上的符文,许久,才将其小心翼翼地叠好,挂在屋梁最显眼的地方,既不诵读,也不去记忆,只是对着它轻声说了一句:“我还没准备好读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第七日,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的夜晚。
他独自坐在院中,用那口老井新打上来的水煮茶,虽然并无客人要来。
就在茶水将沸未沸之时,院中的井口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闷响,井水仿佛被一股巨力从底下顶起,一道三尺高的蓝色水柱冲天而起,却没有散开,而是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
水柱之内,光影扭曲汇聚,最终凝成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蓝。
但他认得出来,那是他这一生中,所倾听过的、所安抚过的、所有亡魂目光的聚合。
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不带任何情绪,既无怨恨,也无感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息,两息……足足持续了九息之后,水柱才“轰”的一声轰然落下,砸回井中,激起滔天水花,而后一切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依旧坐在原地,端着茶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一切都不同了。
过去,是他去寻找那些迷失的魂灵,倾听他们的执念。
而从今往后,不再需要他去找他们了——他们已经开始来找他了。
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鬼来了。
而是他已经开始分不清,自己这副身躯里,哪一部分的自己,还属于活人。
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一切。
那张他坐了几十年的石凳,那把靠在墙角的旧扫帚,甚至屋檐下挂着的一串干辣椒。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静默无声。
可在他眼中,它们的轮廓似乎在黑暗中微微起伏,像是有了呼吸。
这间他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院,在今夜之后,似乎也活了过来,正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