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端着碗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不是怕烫。
碗里的米粥,每一粒米都像一颗微缩的星辰,在浓稠的米汤里载沉载浮,散发着让他魂魄都感到舒泰的暖意。
仅仅是闻着这股香气,连日来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就彻底松弛下来。
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渴望,从他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里疯狂涌出。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玩意儿喝下去,搞不好会当场飞升。
就在这时,巷口的骚动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那不是人的声音。
更像是有什么沉重无比的磨盘在地上滚动,一下,又一下,摩擦着粗糙的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声音里,还裹挟着一股奇特的、混杂了烟火与香烛的味道,正一步步朝着扎纸店门口逼近。
刘根心里猛地一咯噔,连忙探头望去。
巷口那两尊被老板随手点化的石狮子,此刻竟活了过来。
它们压低身子,石雕的鬃毛根根倒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在它们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员外袍、头戴方帽的矮胖老者。
老者身形半虚半实,周身缭绕着淡淡的烟气,面容看着倒是和善,可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刘根怀里的那锅粥。
那眼神里的贪婪与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粘稠得令人作呕。
“此等仙食,岂是尔等凡人可以享用?”
老者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高高在上的族长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速速奉上,或可免去一场灾祸。”
刘根双腿一软,抱着锅的手臂猛地一沉,差点把这锅能换一座金山的绝世珍馐给扔了。
灶……灶王爷!
他家饭馆里就供着这么一尊,逢年过节都要上香上贡品的,就算化成了灰他都认得!
可他家那位,只是个泥塑的胎子。
眼前这个,是活的!
一个活生生的神仙,跑到他老板的店门口,要抢一锅粥?
石狮子咆哮得更凶了,它们感受到了对方身上属于“神”的气息,那并非阴邪,却同样是它们必须阻拦的“外来者”。
“放肆!”
灶王爷被两头畜生拦住去路,脸上有些挂不住,袍袖猛地一挥。
一股炽热的香火气浪,裹挟着千家万户的油烟与祈愿,沉重而灼热地朝着石狮子拍去。
然而,气浪刚到门口,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死死挡住。
别说激起一丝涟yi,那足以焚金化铁的力量,就这么凭空消散了。
正是那两根漆黑的门柱在起作用。
“规矩之外的神,也敢在此地放肆?”
一个冰冷生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
账房先生不知何时已飘到门口,手里捧着它的算盘,一双纸画的眼睛里空洞无物。
它对着灶王爷,轻轻拨了一下算盘珠子。
“哗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来客一名。”
“窥探仙食,计窥探费魂玉半块。”
“擅动神力,计滋扰费魂玉一块。”
“合计一块半,请即刻结账。”
账房先生说着,竟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空白的账单,纸手一抖,那账单便轻飘飘地飞向灶王爷。
灶王爷彻底愣住了。
它在人间司掌灶火、受万家供奉数百年,见过求它的,拜它的,怕它的……
就是他妈的没见过跟它要钱的!
还是一开口就要一块半魂玉?
这比阴司抢钱还狠!
“大胆妖物!竟敢亵渎神明!”
灶王爷勃然大怒,周身香火愿力暴涨,原本半虚半实的身体瞬间凝实,脚下竟凭空生出两朵赤红的火焰莲花。
整个巷子的温度都陡然升高,空气被灼烧得剧烈扭曲。
刘根抱着锅,只觉得自己的眉毛都要被烤焦了。
就在这时,姜白从后院走了出来。
他手上正把玩着那方刚刚刻好的“山河印”,看都没看灶王爷脚下的火莲,目光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那眼神,看得灶王爷心里直发毛。
那不是敬畏,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审视。
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木匠,正在打量一棵百年老树。
他的手指在空气中摩挲,眼神已经穿透了粗糙的树皮,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这木料的纹理、密度、有无虫蛀……
是能做传世的家具,还是只能劈了当柴烧。
“你是何物?”
姜白问。
“吾乃东厨司命,人间灶火之神!”
灶王爷强撑着神只的威严,傲然回应。
姜白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街边的一块破石头。
“不对。”
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灶王爷脚下的火莲。
“你身上的火,驳杂不纯,混了太多人间的油烟气和贪婪念头,连我之前收的一缕‘灶火’边角料都不如。”
他指的是林婉姝献上的那缕执念之火。
“你的神躯,更是个空壳子。”
姜白的目光从灶王爷的头顶扫到脚底,仿佛无形的手术刀,将其精准地剖析。
“全靠着日渐稀薄的香火愿力勉强维持,内里早就腐朽不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姜白每说一句,灶王爷身上的神光就黯淡一分。
他脸上的怒容,也迅速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这个凡人……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本源!自己的虚实!
“既然来了,就验验成色吧。”
姜白举起了手中的山河印。
“看看你这块料,够不够资格入我的库。”
他对着灶王爷,隔空虚按。
“嗡——”
玉印之上,那条盘绕的玉龙仿佛活了过来,龙目之中金光一闪。
灶王爷只觉得一股浩瀚无比、仿佛能称量山河万物的恐怖意志当头压下。
在这股意志面前,他那点所谓的神只威严,就像是纸糊的灯笼,瞬间被吹得千疮百孔。
他的神躯、他的神火、他数百年的香火愿力……
都被这股意志彻底洞穿、解析、估价。
他惊恐地看着那方玉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一息。
两息。
三息……
什么都没有发生。
玉印的光芒敛去,灶王爷身上,没有出现任何印记。
“连次品都算不上。”
姜白收回玉印,彻底失去了兴趣,就像随手扔掉了一块无法加工的废料。
他甚至懒得再看那呆若木鸡的灶王爷一眼,转头对刘根吩咐道:
“巷子口脏了。”
“去,舀一勺锅底的粥倒在门口。”
下一刻,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九天惊雷,在灶王爷的神魂中炸响。
“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此言一出,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风停了,石狮子的咆哮也卡在了喉咙里。
灶王爷的神躯剧烈地闪烁起来,脸上血色尽褪,那双贪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屈辱与荒诞。
神。
一位受万家供奉的神。
被人当成了……叫花子。
用一勺……残羹剩饭来打发。
刘根端着那碗能让凡米变仙粮的粥,看看自家老板,又看看巷口那个快要崩溃的神,手里的勺子,举起,又放下,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为难过。
这勺粥,到底是舀,还是不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