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小小的驿村却已早早苏醒，喧闹起来。
鹿彦祖和阿月收拾妥当，下楼结账。柜台后的掌柜显然也没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强打精神拨着算盘。鹿彦祖爽快地付了二两银子的房钱，又结算了一两银子的饭食。目光扫过身上这套客栈提供的、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他略一沉吟，又数出五十文钱：“掌柜的，这身行头，我们买下了。”掌柜的忙不迭点头应下，巴不得送走这两位，尤其是那位女煞星。
走出略显昏暗的客栈大堂，喧闹声浪扑面而来。客栈门口的空地和狭窄的街道上，早已挤满了准备启程的人马。行商们吆喝着伙计，将一捆捆货物费力地搬上吱呀作响的驴车或简陋的板车；几支规模稍大的商队正在整理车马，驮马打着响鼻，车夫忙着套辕，几个腰间挎着朴刀的护卫模样的人，正警惕地检查着货物捆扎是否牢固。空气里混杂着牲口、草料、尘土和汗水的味道，一片为生计奔忙的嘈杂景象。
鹿彦祖和阿月站在客栈门口，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杂乱的车马中搜寻。约定的辰时已到，却没看到秦德主仆的身影。
“那秦德公子人呢？咱怕不是被放鸽子咯？”鹿彦祖眉头微蹙，低声对阿月道。若是如此，进城的计划又要横生枝节。
“放鸽子何意？”
“哦，就是那啥，呃...比如昨晚约好了今日一同进城，那公子老仆不辞而别，言而无信。差不多这意思。”鹿彦祖解释。
阿月听闻，只觉得有趣，不过并不烦恼，少了秦德一样有办法，本来对那花孔雀也没有什么好感。凝神扫视着四周，阿月清澈的眸子掠过一辆辆或简陋或普通的车辆。忽然，她目光一凝，停在街道斜对面一处相对宽敞的空地上，轻声道：“看那边。”
鹿彦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与周围那些风尘仆仆、沾满泥点的货车截然不同。车身漆成沉稳的墨青色，车厢宽大，用料扎实，窗棂上似乎还雕刻着简洁的纹饰，拉车的赫然是两匹毛色油亮、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此刻正悠闲地甩着尾巴。老布一副车夫打扮正恭敬地侍立在旁。
“好家伙…”鹿彦祖心中暗赞一声。他虽知秦德衣着华贵、出手阔绰，必是富家子弟，但眼前这辆双驾马车的气派，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这绝非一般富户子弟能用得起的代步工具，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鹿彦祖和阿月上了马车，在舒适的软座坐定。鹿彦祖看着秦德眼下明显的青影和略显凌乱的头发，想起昨夜隐约听到的“柴房就柴房吧”，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故作关切地问道：“德子兄，昨夜安歇得可好？看兄台这气色…”
秦德脸上的兴奋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昨晚柴房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硬邦邦的地面、挥之不去的霉味、恼人的蚊虫嗡嗡、甚至还有小强从脸上爬过的不堪回忆…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好！好得很！”秦德猛地拔高音量，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灿烂笑容，“那…那柴…咳，那地方清幽雅致，别有一番野趣！睡得可…可安稳了！”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搓了搓胳膊，仿佛还能感觉到昨晚被蚊子叮咬的痒意。
坐在角落的老布默默翻了个白眼，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少爷您就嘴硬吧”。鹿彦祖看着秦德那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心中了然，面上却配合地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点头道：“德子兄果然…雅量高致，随遇而安，佩服佩服。”
秦德干笑了两声，只觉得那“安稳”二字刺耳得很，内心哀嚎：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秦德的目光随落在他身后那位步兄口中的“大小姐”身上。
眼前的少女身形娇小，穿着一身式样简洁的白色布质弟子服。这身衣服意外地十分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纤细而挺拔的身姿轮廓，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清爽利落之感。衣服某些不易察觉的边角处带着细微的磨损痕迹，透着一股刚经历过跋涉的风尘。
真正让秦德眼前一亮的，是阿月那头乌黑的长发。它们被一根鲜红如火的丝质发带整齐地束在脑后，那发带材质极好，光滑柔亮，如同流淌的火焰，衬得她蜜色的肌肤也多了几分生气。发带束起的马尾柔顺地垂至腰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抹亮眼的红色在一片素白中跳跃，异常醒目。
“嚯！好一个美人胚子…”秦德心里暗赞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鲜红吸引。这颜色，这质感，配上那张晨光下轮廓清晰秀气的脸蛋——眉如远山，鼻梁小巧挺直，唇色自然，尤其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得惊人——倒让这看着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大小姐”，凭空添了几分不俗的亮色。
“步兄艳福不浅呐！”秦德心里给点了个赞。
然而，当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某种衡量意味地，从阿月那被红发带点缀的脸庞下移，仔细审视那身合体白衣包裹的身形时，那点刚升起的好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阿月的身形并非完全未发育的平板，白色的合身衣物隐约勾勒出少女青涩的曲线——窄窄的肩膀，纤细但柔韧的腰肢，以及…那虽已初具雏形、却远称不上“丰满”，甚至显得有些小巧玲珑的胸脯线条。
“唉……”秦德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浓浓的失望和索然无味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惊艳。
这点起伏？这点规模？这跟他魂牵梦绕的醉仙楼花魁云裳姑娘那种行走间颤巍巍、软玉温香、丰腴饱满到几乎要撑破衣料的极致诱惑相比，简直是小土丘仰望巍峨高山！
他秦大少爷的口味可是被云裳姑娘那种熟透蜜桃般、能让人血脉贲张的极致丰满给养刁了的！眼前这位大小姐，脸蛋儿和发带是有点意思，可惜这身板儿…在他眼里就是一颗还没灌浆、青涩寡淡的小山杏，引不起他半点“怜香惜玉”的旖旎心思，只觉得寡淡无味。
“可惜了…”秦德心里嘀咕一句，瞬间就把对阿月的兴趣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脸上的热情笑容迅速重新聚焦到已经坐下的鹿彦祖身上，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寻常，拍着身边的软垫，声音洪亮：“步兄坐这边！贵主家请随意！地方够大，怎么舒服怎么来！”
坐在对面的鹿彦祖将秦德那瞬间的惊艳、更长时间的审视以及最终毫不掩饰的“失望”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忍不住腹诽：“哦唷，原来这德子喜欢丰满的？” 阿月则对那充满衡量意味的目光毫无反应，只觉得这纨绔子弟的眼神油腻又无聊。
她面无表情地在软座上坐下，那束鲜红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在腰间轻轻一荡，随即归于静止。她直接闭目养神，将车内的奢靡与秦德的存在一并隔绝在外。
随着车夫一声轻叱，两匹健马迈开步伐，车身平稳地启动，几乎感觉不到驿村坑洼路面的颠簸。奢华的车厢内，温暖馨香，与外面的尘土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
秦德原本憋了一肚子关于“怜香调”和“云裳姑娘”的“高见”想与“步惊云”兄畅谈，但眼角余光瞥见对面那位闭目养神、气质清冷的“大小姐”，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在女子面前谈论风月，总觉得有点…不合时宜？这让他颇感憋闷。
百无聊赖之下，他眼珠一转，想起了自己昨晚在柴房灵光乍现的“佳作”。他立刻来了精神，伸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洒金笺。
“步兄！步兄！”秦德献宝似的将纸笺递到鹿彦祖面前，脸上洋溢着自信满满的笑容，“昨夜辗转反侧，偶得一首小诗，自觉颇有几分意趣！还请步兄这位‘深谙此道’的行家，不吝赐教，品鉴一二？”
鹿彦祖看着秦德那期待的眼神，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接过纸笺，展开，目光落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上。
只见纸上写着：
咏玄珠
墨海沉玄玉，掌中蕴华章。
谁言顽石丑？吾见宝光扬！
鹿彦祖：“……”。
捏着纸笺的手指微微用力，嘴角控制不住地狠狠抽动了一下，费了老大的劲才没让表情当场崩裂。
这诗……平仄暂且不论，用词堆砌生硬，立意浅薄直白，生硬得让人脚趾抠地。
“咳……”鹿彦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喉咙里那股想吐槽的冲动，脸上硬是挤出一丝平静无波的表情。他深知此刻若说实话，恐怕会立刻失去这位“财神爷”兼“通行证”。
“嗯……”他沉吟着，仿佛在仔细品味，实则是在搜肠刮肚找点能夸又不违背良心的词儿，“德子兄此诗真乃佳作也！尤其是这墨海沉玄玉，掌中蕴华章...好！写的真好！”。
秦德一听，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得了天大的肯定：“是吧！是吧！步兄果然懂我！我就说这‘墨海沉玄玉’用得极妙！那珠子可不就是像沉在墨玉海里一样深邃嘛！”他自动忽略了鹿彦祖只夸了前两句的事实，兴奋地拍着大腿，“步兄，既然你也觉得好，不如你也即兴赋诗一首，为兄这‘玄珠’增光添彩如何？咱们也好交流切磋一下！”
他满眼期待地看着鹿彦祖，仿佛已经准备好欣赏另一篇“惊世之作”。
鹿彦祖拿着那张烫手的诗笺，只觉得额角青筋都在跳。让他对着这破诗再“赋诗一首”？可拉倒吧...他眼角余光瞥见对面闭目养神的阿月，那长长的睫毛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诗笺递还给秦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德子兄高才，珠玉在前，步某一介俗人，胸无点墨，岂敢班门弄斧？这作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巧妙地把“狗屁不通”转换成了“珠玉在前”，把“写不出来”包装成了“不敢献丑”。
秦德接过诗笺，看着鹿彦祖那“谦逊”的模样，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这位“步惊云”兄不仅“深谙此道”，还很懂人情世故，知道给自己面子，心中对其评价更高了几分。
他哈哈一笑，小心地将诗笺重新揣回怀里：“也罢也罢！步兄过谦了！待日后有暇，定要与步兄好好切磋诗艺！”
鹿彦祖暗自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对了步兄，”秦德身体前倾，熟络地问，“你们进城是访友还是游玩？住处可有着落？”目光在鹿鹿二人间扫视。
鹿彦祖面不改色：“随主家行商，采买些特产。初来乍到，住处…尚需寻觅。”
“哎呀！那正好！”秦德猛地一拍大腿，双眼放光，“找什么客栈！又贵又麻烦！小弟我自己在城里就有一个小院子！”他语气带着点不甚在意的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地方嘛…也就勉强能落脚，胜在清净自在，离热闹的坊市也不远！”
他热切地看着两人：“步兄和贵主家不如就住我那儿？空着也是空着，房间…嗯…也够你们住了。管家会收拾妥当，吃住全包，肯定比客栈强！你们采买办事也方便，如何？”
他看向阿月，补充道：“贵主家放心，宅子里的下人都是极懂规矩的。”
鹿彦祖心中暗喜,脸上却露出惶恐：“这…不合适吧…多不好意思。”
一直闭目养神的阿月此时淡淡开口，声音清冷，眼睛依旧未睁：“客随主便，但凭步护卫安排。” 她将决定权丢给了“护卫”鹿彦祖。
“听听！贵主家都发话了！”秦德立刻抓住阿月的话头，佯装不悦地对鹿彦祖道，“步兄就别推辞了！空宅子放着也是落灰，咱们一见如故，住进去还添点人气！就这么定了！进城跟我走！” 他大手一挥，不容置疑。
鹿彦祖顺势抱拳，一脸“盛情难却”的感激：“既如此…步某代主家谢过德子兄！德子兄仗义！”
秦德心满意足地靠在软垫上，感受着身下昂贵的软垫带来的舒适，昨夜柴房的噩梦仿佛都远去了几分。他眯着眼，惬意地晃着脑袋，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嘿嘿，吃我的住我的…这人情，他总得领吧？那今晚带他去醉仙楼，他还能好意思推辞？” 秦德越想越得意，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带着这位“出口成章”的步兄在云裳姑娘面前大出风头的情景。
“到时候让这步兄再露两手，吟上几首好诗…啧啧，云裳姑娘最爱这些风雅调调，定会对本公子青眼有加！” 秦德嘴角忍不住咧开，露出一丝猥琐又憧憬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花魁对自己含羞带怯、甚至…嘿嘿…一亲芳泽的美好画面了。他仿佛已经预见到，今晚，他秦德公子将凭借“步兄”这块敲门砖，在醉仙楼大放异彩，博得美人欢心！这步兄，可真是他秦德的福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