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刚起时,棉田的青桃已鼓得像串绿灯笼。麦生蹲在纱袋旁,指尖捏着袋口的绳结,能感觉到里面的青桃正使劲往外顶,硬邦邦的弧度硌着掌心,像揣了颗正在长大的星子。纱袋已被撑得发亮,隐约能看见青桃上细密的绒毛,在暮色里泛着银白的光。
“该松松绳了。”哑女拎着剪子走来,剪尖沾着新鲜的草木灰——是怕剪口磨伤枝桠,特意抹的。她小心翼翼地剪开绳结,纱袋“噗”地弹开些,露出青桃圆滚滚的肚子,顶端的胭脂红又深了些,像被夏夜的风吻得更艳了。她比划着“再长三天,就得换大袋”,眼里的光比远处的萤火虫还亮。
春杏挎着竹篮来送晚饭,篮里是刚蒸的玉米棒,热气裹着甜香漫进棉田。“张叔说今晚会有雷阵雨,”她把玉米递给两人,“得给青桃再盖层塑料布,别让雨水灌进袋里,沤烂了桃皮。”她往远处望,只见小虎正扛着竹竿往田埂上插,竹竿顶端绑着红绸,“他说绸子能引雷电,免得劈着棉苗,老辈人都这么干。”
小虎插完最后一根竹竿,抹了把汗走过来。“这绸子是我娘结婚时的盖头拆的,”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玉米棒,“红得正,辟邪。”他指着被纱袋裹住的青桃,“你听,里面有‘咯吱’声,是桃壳在长硬呢。”麦生侧耳细听,果然有极轻的脆响,像青桃在里面悄悄舒展筋骨。
麦生啃着玉米,甜浆顺着嘴角往下淌。他看着哑女在给青桃换绳——新绳用蓖麻叶水浸过,又软又韧,不会勒伤枝桠。她的指尖在绳结上绕了三圈,留的空隙比之前大了半寸,“张叔说桃长起来没谱,得给它留够蹿头”。风穿过棉田,纱袋“沙沙”响,像青桃在跟人说“我还能长”。
日头落尽时,雷阵雨果然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发出“噼啪”的响,像在给青桃的生长打拍子。麦生和哑女躲在草棚下,看着雨水顺着塑料布的边缘往下淌,在根部汇成小小的溪流,刚好滋润着干渴的根须。有个纱袋没绑牢,被风吹得掀了角,哑女冒雨冲过去按住,回来时浑身湿透,却举着青桃笑得满脸是水。
“你看这桃,”她把湿淋淋的手凑到麦生眼前,掌心托着颗被雨水洗过的青桃——是刚才抢救时不小心蹭掉的小桃,虽只有拇指大,却圆得周正,绒毛被雨水冲得发亮,“能腌咸菜。”麦生接过小桃,指尖能感觉到它沉甸甸的,像块浓缩的绿玉。
雨停时,月亮已爬上天幕。棉田被洗得发亮,青桃在纱袋里泛着湿润的光,像浸在水里的翡翠。张叔拄着拐杖来巡田,烟袋锅里的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好雨,”他磕了磕烟袋,“这雨下得透,桃能再蹿半寸。”他走到最大的那颗青桃旁,用拐杖轻轻碰了碰纱袋,“这颗准是‘棉王’,你俩记着做个记号。”
哑女赶紧从兜里掏出个红布条,系在那棵棉苗的枝桠上。布条在月光里轻轻晃,像给未来的棉王挂了块令牌。她从篮里拿出个小本子,借着月光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桃,旁边标着“七月十二,雨後,大如拳”,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
夜风带着泥土的腥气,混着青桃的清香,让人心里发沉。麦生帮着小虎把塑料布重新盖好,哑女则在旁边捡被风吹落的纱袋,说洗干净还能再用。有只萤火虫落在青桃的纱袋上,绿光透过布袋映在桃上,像给绿疙瘩镶了圈银边,惹得哑女半天舍不得挪步。
“你看这光,”麦生指着萤火虫,“像不像去年棉籽串成的项链?”哑女忽然拉着他往田埂跑,在最早坐果的那颗青桃前停下——那里也落了只萤火虫,绿光里,能看见纱袋上绣着的小桃图案,是她白天偷偷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像活的一样。
子时的露水开始变重,麦生和哑女往回走。田埂上的红绸在风里轻轻晃,像无数个跳动的火苗。麦生回头望,只见棉田的青桃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光,纱袋下的鼓胀藏着无尽的力,像在说“别急,我在长”。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青桃就会褪去青涩,染上浅褐,把纱袋撑得再也藏不住,然后在某个清晨“啪”地裂开,露出雪白的棉絮。
回家的路上,哑女的手一直攥着那枚小青桃,掌心的汗把桃皮浸得发黏。麦生忽然觉得,这青桃鼓胀的夏夜,藏着最踏实的生长——不像花开时那样招摇,却在每一寸鼓胀里积蓄着力量,像极了他和哑女的日子,没有轰轰烈烈,却在一粥一饭、一草一木里,把希望养得越来越沉。
快到柴门时,哑女忽然停下脚步,把那枚小桃塞进麦生手里,然后从兜里掏出块布,上面绣着两只萤火虫,正落在鼓胀的青桃上。月光落在布上,针脚里的银线闪着光,像把整个夏夜的秘密都绣了进去。麦生握紧小桃,掌心的硬硌着暖,忽然明白,这第五百三十六章的时光,就像这鼓胀的青桃,沉默,却饱满得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