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薄纱,蒙在棉田的竹棚上。麦生推开柴门时,就听见哑女在田埂那头唤他,声音里裹着雀跃的水汽。他踩着露水跑过去,猛地顿住了脚——不过三两天的功夫,棉田竟已漫成粉白的海。
竹棚下的花都开了。第一朵花的花瓣虽已泛出浅黄,却依旧挺立;新绽的花挤挤挨挨,粉白的瓣、嫩黄的蕊、金亮的粉,在雾里晕成片柔和的光,风过时,花海轻轻起伏,香得人鼻尖发颤。哑女站在花海中央,发间沾着片花瓣,正举着竹竿给新搭的棚子系红绸,绸带在粉白里翻飞,像只停不住的红蝶。
“张叔说这叫‘花潮’,”春杏挎着竹篮从雾里走来,篮里是刚蒸的糯米团子,热气裹着甜香融进花香里,“十年难遇的好光景,花开得齐,坐果准能成串。”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团子,“快吃,吃完得给花疏蕾——有些枝桠上花苞太密,得摘掉些,不然养料不够,结的桃会小。”
小虎扛着竹筐过来,筐里装着疏蕾用的小剪刀,刃口磨得发亮。“我刚数了,”他蹲在最密的那丛花前,“这枝上挤了五个苞,留三个就够。”剪刀“咔嚓”轻响,最瘦小的花苞落在筐里,他捡起来闻了闻,“别说,这小苞也香得很,回去插在瓶里,能香三天。”
麦生捏着剪刀,指尖有些发颤。疏蕾比疏棉桃更让人心疼——花苞虽小,却也鼓着粉白的希望。哑女看出他的犹豫,从筐里捡起个疏下的花苞,轻轻掰开,指着里面尚未成形的蕊柱比划:“太挤了,长不大。”她把花苞放进麦生手里,让他感受那薄薄的苞壳,像在说“舍是为了留得更好”。
日头升高,雾散了,花海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蜜蜂“嗡嗡”地挤满了花盘,后腿沾着金粉,从这朵花滚到那朵花,把花粉蹭得满身都是。麦生和哑女挨着棵疏蕾,红绸在竹棚上连成线,把花海分成片,倒像给花潮划了道温柔的界。
“你看这朵花,”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花海深处——那里的花是极浅的粉,花瓣边缘泛着银白,像撒了层霜,“张叔说这叫‘银边雪’,是稀有的品种,结的棉桃纤维最细。”她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收集的各色花瓣,粉的、白的、带银边的,分门别类包着,“留着做香包,比买的香料纯。”
麦生把银边雪的花瓣夹进随身的账本里,想做成标本。账本里还夹着去年那朵带伤花的残瓣,褐黄发脆,却和眼前的银边雪隔着纸页相望,像新旧时光在悄悄对话。他忽然觉得这花海不只是花,是土地的回馈,是去年埋在土里的棉秆、撒下的草木灰、熬过的寒夜,都化作了此刻的绚烂。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火星在花海中明明灭灭。他没进花海,只是站在田埂上望着,眼里的笑像被阳光晒化的蜜。“我种了一辈子棉,”他磕了磕烟袋,“头回见这么齐的花潮。这土地啊,你对它掏心掏肺,它就给你掏心掏肺的回报。”他往麦生那边瞅了瞅,“疏蕾得狠点心,当年我爹教我疏蕾,我心疼得掉眼泪,结果那年的棉桃个个小得像核桃。”
中午歇晌,大家坐在花海旁的草棚下吃干粮。糯米团子的甜混着花香,让人忘了时间。麦生咬着团子,看着花海在风里起伏,忽然想起冬前翻地的冷、栽苗时的盼、裂苞时的急,原来所有的等待,都在为这花潮积蓄力量,像酿了一整年的酒,此刻终于开封,香得人醉。
“傍晚得给花喷点防落素,”春杏擦了擦嘴角,“最近雨水多,怕花蒂松动掉下来。”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小喷壶,“按张叔说的比例兑,多了少了都不行,得像喂药似的准。”
麦生接过喷壶,壶身上还留着去年的刻痕——是他刚学农活时,为了记比例刻下的。他看着哑女在给“银边雪”拍照,用的是春杏家淘汰的旧相机,镜头里的花在阳光下泛着银,她拍得极认真,连花瓣上的绒毛都要对焦半天。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夏的热,麦生帮着小虎给花枝绑支架。有些花枝被花压得弯了腰,得用竹条轻轻托住,免得折断。哑女则在旁边捡疏下的花苞,说要晒成干花,“冬天烧火时丢进灶膛,能香一屋子”。
夕阳把花海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个花苞也疏完了。麦生站在田埂上回望,只见粉白的花海在余晖里像片流动的霞,红绸在霞里闪着光,蜜蜂还在花间盘旋,舍不得离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花就会慢慢谢去,留下青嫩的棉桃,把这花潮的绚烂,酿成沉甸甸的实在。
晚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花香掠过田埂,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带着股踏实的暖。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三十四章的日子,就像这漫过田埂的花海,藏着最盛大的欢喜,最温柔的取舍,只要用心走过,就会发现,日子里的每一次等待、每一次割舍,都是为了遇见这样的花潮——热烈、饱满,让人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