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白汽还没散尽,麦生就揣着两个枣馅馒头往河滩跑。热气透过粗布褂子熨着肚皮,枣泥的甜香从布缝里钻出来,引得他一路小跑,生怕凉了——他要把馒头送给正在棉田忙活的哑女,昨天说好的,今天带新蒸的枣馒头给她尝。
棉田的荆条架在晨光里泛着青绿色,哑女正蹲在垄沟边给棉苗掐尖。指尖捏着顶端的嫩芽轻轻一掐,嫩绿的汁液就渗出来,沾在她手背上,像抹了层翡翠。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麦生,眼里立刻漾起笑,像见了熟透的枣子。
“给你!”麦生把还热乎的馒头递过去,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个,“春杏姐塞的大红枣,可甜了!”他边说边咬了口自己的馒头,枣泥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
哑女接馒头的手还沾着棉苗的汁液,她小心地吹了吹,才小口咬下去。枣香混着面香在她嘴角散开,她眯起眼,比划着“比去年的甜”,又指了指棉田深处——那里的棉苗已经开始现蕾,小小的花苞像藏在叶间的绿珍珠。
“真的有花苞了?”麦生蹦起来往深处跑,裤脚扫过棉苗的叶瓣,带起串露珠。果然见叶腋间鼓着米粒大的绿蕾,裹得紧紧的,像怕见人的小姑娘。“啥时候能开花?”他回头问,声音脆得像枣核敲在石板上。
哑女跟着走来,用手指在花苞上轻轻点了点,比划着“再过十天”,又张开手掌,意思是花开出来有巴掌大,粉白粉白的,像天上的云落在叶上。
小虎扛着锄头过来时,正看见麦生趴在棉苗上数花苞。“小心别把蕾碰掉了,”他笑着说,“这蕾金贵着呢,掉一个就少一个棉桃。”他放下锄头,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张叔给的骨粉,掺在水里浇根,能让蕾长得更结实。”
麦生赶紧凑过去看,布包里的骨粉白花花的,像磨碎的石灰。“这能让花开得更大?”他想起春杏蒸馒头时加的酵母,说能让面团发起来。
“差不多道理,”小虎往水桶里舀了勺骨粉,搅得水泛出白沫,“这是给棉苗‘加餐’,吃了有劲长蕾,将来结的棉桃才饱满。”他把麦生拉到一边,“你那两棵苗也得浇点,让它们跟别的苗比比,看谁的蕾多。”
春杏挎着竹篮来送午饭时,棉田的垄沟里已经飘起骨粉的腥气。竹篮里是玉米面饼和腌萝卜,还有个小陶罐,装着新熬的米汤。“歇会儿吃点东西,”她把饼递给哑女,“刚摘的黄瓜,脆生生的,就着饼吃解腻。”
麦生啃着饼,眼睛却盯着自己的两棵棉苗。浇了骨粉水后,苗儿像更精神了,叶瓣挺得笔直,花苞也像鼓了点。“姐,你说花开了会引来蜜蜂不?”他想起去年在柳树林看见的蜜蜂,嗡嗡地围着花转。
“肯定会来,”春杏摘了根黄瓜递给他,“蜜蜂采蜜的时候,能帮棉花传粉,结的棉桃才多。到时候啊,这棉田里全是嗡嗡声,热闹着呢。”她忽然压低声音,“等收了棉花,用新棉给你弹床被,絮得厚厚的,冬天再也冻不着脚。”
麦生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啃黄瓜,脆嫩的汁液溅在衣襟上。他想起自己那双总也捂不暖的布鞋,想起炕头那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心里像被枣泥馒头烫过似的,暖烘烘的。
哑女忽然拉着麦生的手,往棉田深处走。那里有片长得最旺的棉苗,蕾多得数不清,她指着其中一棵,又指了指麦生,再指了指远处的村庄,比划了半天——麦生看明白了,她是说,等棉花收了,用新棉给村里的娃娃做棉衣,让大家都暖暖和和过冬。
“好!”麦生使劲点头,“俺的那两棵苗结的棉桃,全给哑女姐做棉衣!”他举起小拳头,“到时候俺帮着摘棉花,帮着弹棉絮,啥活都能干!”
小虎和春杏都笑了。小虎摸了摸麦生的头:“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偷懒。”春杏则从篮里拿出个红绳系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几粒饱满的棉籽,“这是留着明年的种,等今年的棉花开了,咱们自己选最好的棉桃留种,不用再求别人。”
日头偏西时,骨粉水全浇完了。棉苗的叶瓣上沾着夕阳的金辉,花苞在暮色里像缀了层光。麦生蹲在自己的苗前,轻轻碰了碰花苞,像在跟它拉钩:“快点长大,快点开花,我等着用你的棉桃做新棉被呢。”
回家的路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棉田的垄沟里,像串歪歪扭扭的诗。麦生摸了摸兜里剩下的半个枣馒头,枣香混着骨粉的腥气,竟成了最好闻的味道。他忽然觉得,这枣香里藏着个约定——棉苗要好好长蕾,他要好好干活,等秋天来了,就把满田的希望,变成一床床暖被,一件件棉衣,把日子捂得热热乎乎的。
晚风拂过棉田,叶瓣“沙沙”响,像在应和这个约定。麦生回头望,只见暮色里的棉苗挺直了腰,花苞在叶间悄悄鼓胀,仿佛在说:等着吧,秋天会给你们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