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窗棂上。小虎说完那句话,就见哑女从灶房端来温水,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擦脸。”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带着点刚洗过碗的湿意,凉丝丝的。
小虎接过布巾,胡乱抹了把脸,抬头时正对上哑女的眼睛。她站在灯影里,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像浸了月光的丝线。“你也早点歇着。”他含糊地说,却看见她转身去收拾炕铺,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
炕是早就烧好的,炕面暖烘烘的,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哑女把小虎的枕头往旁边挪了挪,留出大半位置,又从柜里翻出床厚棉被,边角绣着小小的桂花图案——是她前阵子绣的,针脚还带着点生涩。“晚上凉。”她低声说,把棉被铺得平平整整。
小虎心里有点发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他从没和哑女睡过一个炕,以前在村里住集体大通铺,如今这小土炕挤着两个人,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脱鞋上炕时,炕面“吱呀”响了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哑女已经躺下了,侧着身背对着他,头发散在枕头上,像一捧泼洒的墨。小虎僵在炕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睡吧。”她又说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点困意。
他这才慢慢躺下,尽量往炕沿挪,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生怕碰到她。炕面很暖,可他浑身紧绷,连脚都不敢伸直。过了好一会儿,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以为哑女睡着了。
没成想刚闭上眼,就感觉身上被盖了盖被子。哑女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眼睛在暗处亮得像星子:“别冻着。”她的手碰到他的胳膊,指尖带着点凉意,小虎却觉得那地方像烧起来一样,烫得他心尖发颤。
“我、我不冷。”他结结巴巴地说,想把被子推回去,手却碰到她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哑女没说话,只是把被子往他这边拉了拉,直到盖住他的肩膀才罢休。然后又侧过身去,只留下个安静的背影。小虎盯着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又有点甜。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额头。“发烧了?”哑女的声音带着点着急,手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小虎猛地睁开眼,对上她近在咫尺的脸,睫毛都快碰到他的鼻尖。
“没、没有。”他慌忙别过脸,耳朵红得能滴出血,“可能是炕太暖了。”
哑女“哦”了一声,没再动,却也没转回去。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炕面的热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漾开。小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哑女忽然说:“明天去镇上,给你买糖人。”
“啊?”小虎没反应过来。
“上次你说喜欢画着孙悟空的那种。”她像是在回忆,“王大爷的糖人摊,去晚了就没了。”
小虎心里一热,原来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居然记着。他转头看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能看见她嘴角浅浅的笑意。“好。”他说,声音有点哑。
“睡吧。”哑女又转了回去,这次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真的睡着了。
小虎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偷偷侧过身,看着她的背影,头发散在枕头上,随着呼吸轻轻动。他忽然想起白天在河边,她蹲在那里洗衣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白白的小臂,阳光落在上面,像撒了层金粉。有小孩跑过溅了她一身泥点,她也没生气,还笑着给小孩递了颗糖。
他又想起去年冬天,他掉进冰窟窿,是她跳下来把他拉上去的,自己冻得发僵,却先把棉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当时他冻得说不出话,只记得她的手很凉,却把他攥得很紧。
“哑女……”他小声叫了一句,怕吵醒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身边的人没动,应该是睡熟了。
小虎悄悄往她那边挪了挪,离她近了些,能闻到她身上的皂角香混着炕的暖意。他不敢再动,就这么维持着姿势,看着她的头发,心里像揣了块热乎的红薯,暖烘烘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终于睡着了。梦里他梦见自己和哑女去了镇上,王大爷的糖人摊前排着长队,哑女牵着他的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手里举着两根孙悟空糖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天快亮时,小虎被冻醒了,迷迷糊糊摸了摸被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地上。他刚要去捡,身边的哑女忽然翻了个身,伸手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嘴里还嘟囔着:“盖好……”
他猝不及防撞进她怀里,鼻子碰到她的肩膀,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瞬间清醒了。她的怀抱很暖,像揣了个小暖炉。小虎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哑女的呼吸还是很平稳,应该是没醒。他悄悄抬起头,看见她的睡颜,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忽然想起她白天说的买糖人,心里偷偷乐,又往她怀里缩了缩,像只找到温暖的小兽。
等天亮时,哑女先醒了。她看着怀里的小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红晕,轻轻把他推醒:“起了,买糖人去。”
小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她红着耳根收拾东西,忽然觉得这早上的阳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堂。他跳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喊:“快点快点,别让王大爷的糖人卖完了!”
哑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院子里的鸡叫了,阳光穿过篱笆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在一起的线。
走到门口时,小虎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你昨晚是不是醒了?”
哑女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小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王大爷的糖人,甜丝丝的,还带着点盼头。
到了镇上,王大爷的糖人摊果然排起了队。哑女让小虎去占座,自己去排队。小虎看着她站在人群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身影却格外显眼。他忽然想起昨晚她把他往怀里带的动作,心里像被糖水泡过一样,甜得发胀。
“小虎,过来!”哑女的声音传来,手里举着两根孙悟空糖人,阳光照在她脸上,笑得比糖人还甜。
小虎跑过去,接过糖人,咬了一大口。真甜。他想。以后的日子,大概都会这么甜吧。<|FcResponseEnd|>夜色像浸了蜜的棉花,软软地裹着小土屋。小虎听见哑女说“睡吧”,心里那点紧绷忽然就松了,磨磨蹭蹭脱了鞋上炕,后背却依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只受惊的小兽,连呼吸都放轻了。
炕面暖烘烘的,是哑女提前烧好的,热度顺着粗布褥子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他偷偷瞟了眼旁边的哑女,她已经躺下了,头发铺在枕头上,像泼了一捧墨,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侧脸描了道银边。小虎赶紧收回目光,盯着黑乎乎的房梁,心里却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咚咚”直响。
过了没一会儿,身上忽然一沉,是哑女把被子往他这边拉了拉,边角仔细掖到他腰后。“别着凉。”她的声音在黑夜里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的。小虎“嗯”了一声,感觉被掖住的地方暖得发烫,连带着耳朵都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听见哑女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一紧,以为自己吵到她了,刚要道歉,就感觉她的手碰到了他的额头。“没发烧。”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指尖带着点凉意,扫过他的眉骨,小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你也睡。”他憋了半天,才挤出这句话,声音还有点哑。
身边的人“嗯”了一声,没再动。可小虎却彻底清醒了,鼻尖萦绕着她头发上的皂角香,混着炕的暖意,像杯温好的甜酒,让人晕乎乎的。他想起下午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被太阳晒得泛着粉,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掉,砸在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有个调皮的小孩骑车经过,溅了她一身泥点,她也没恼,还笑着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递给小孩,说“慢点骑呀”。
“哑女,”他忍不住又开口,“明天买糖人,要画孙悟空的那种。”
“知道。”她的声音带着点困意,却很清晰,“王大爷的摊子,去晚了就只剩猪八戒了。”
小虎忍不住笑了,想起上次他好不容易排到,却只剩个歪歪扭扭的猪八戒,被哑女笑了好几天。“那得早点起。”
“已经定了闹钟。”她说着,翻了个身,离他近了些,“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
这次小虎没再说话,听话地闭紧眼睛。可心里像装了星星,亮闪闪的,怎么也睡不着。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轻轻的,像风吹过麦浪。过了好一会儿,他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碰了碰他的头发,动作很轻,像在摸一只小猫。
他心里甜滋滋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迷迷糊糊地想:明天的糖人,一定要给哑女也抢一个,要画嫦娥的那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全是糖人的甜味,还有哑女的笑,像裹着蜜的阳光,暖烘烘的。
天刚蒙蒙亮,闹钟还没响,小虎就醒了。他悄悄转头,看见哑女还在睡,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下床,想先去烧点热水,却被炕沿绊了一下,“咚”的一声。
“醒了?”哑女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没睁眼。
“嗯,我去烧 water。”小虎有点慌,说话都磕巴了。
哑女这才睁开眼,眼里还带着点水汽:“我去吧,你把昨天晒的花生收进来,别让鸟啄了。”
小虎应着,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她在后面说:“把外套穿上,外面凉。”他心里一暖,赶紧抓过挂在墙上的外套套上,感觉这清晨的风都带着甜味。
等他收完花生回来,哑女已经把水烧好了,正站在灶台前熬粥,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侧脸红红的。“水开了,先洗漱。”她指了指桌上的脸盆,里面已经舀好了温水,搭着干净的布巾。
小虎洗漱完,凑到灶台边看,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混着枣香飘出来。“放了红枣?”
“嗯,你上次说爱吃甜的。”哑女搅了搅粥,“快好了,盛出来晾着,吃完就去镇上。”
小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锅里的粥,慢慢熬着,就熬出了甜香味。他靠在门框上,手里攥着昨天哑女给他的糖块,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用红纸包着,他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捏在手里,糖纸都被捂热了。
“快点,粥凉了。”哑女的声音把他拉回神。
“来了!”他应着,脚步轻快地跑过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到了镇上,除了孙悟空糖人,还要给哑女买那个画着海棠花的发绳,昨天他在杂货铺看见的,觉得特别配她。
吃完粥,两人锁了门往镇上走。晨光洒在小路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时不时交叠在一起。小虎偷偷看哑女的侧脸,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像镀了层金,他忽然想起昨晚她往他怀里带的动作,耳朵又开始发烫。
“看什么?”哑女忽然转头看他。
“没、没什么!”小虎慌忙别过脸,“快走吧,不然糖人没了!”他说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却听见身后传来哑女低低的笑声,像风铃一样好听。
到了镇上,王大爷的糖人摊果然已经支起来了,排着不长的队。哑女让小虎去占个座,自己去排队。小虎找了个旁边的小茶馆坐下,看着她站在队伍里,穿着蓝布褂子,在人群里格外显眼。有小孩差点撞到她,她伸手扶了一把,还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小孩的妈妈赶紧道谢,她摆摆手,又继续排队。
小虎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花生都不香了。他掏出昨天剩下的钱,数了数,够再买个糖人的。等会儿再给她个惊喜,买个小兔子的,他想。
没过多久,哑女就举着两个糖人过来了,一个孙悟空,一个嫦娥,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快吃,还热乎着呢。”
小虎接过孙悟空,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糖衣化在嘴里,心里却比糖还甜。他看着哑女手里的嫦娥糖人,忽然把自己的递过去:“换一个?”
哑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不是喜欢孙悟空吗?”
“你喜欢嫦娥。”小虎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在打鼓。
哑女挑了挑眉,真的跟他换了。“那,谢谢小虎啦。”她咬了一小口,糖渣沾在嘴角,小虎赶紧递过帕子,看着她擦嘴的样子,觉得今天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暖。
买完糖人,哑女又去布庄扯了块蓝布,说是给小虎做件新褂子。“你那件都磨破边了。”她比划着,“做件短款的,干活方便。”
小虎摸着兜里准备给她买发绳的钱,心里甜得像被糖水泡过。他想,以后的日子,大概都会这么甜吧,像这糖人,像这晨光,像她的笑。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了。哑女把糖人插在窗台上,开始裁布,小虎则去喂鸡。鸡棚里的老母鸡咕咕叫着,像是在跟他报喜。他看着阳光下的小土屋,看着屋里哑女低头裁布的身影,忽然觉得,所谓的好日子,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个人记着你的喜好,陪着你吃饭,等着你来,把平凡的日子,过成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