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市建设局的。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残存的肌肉记忆,麻木地转动方向盘,穿过依旧熙攘的街道。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
回到那间象征着权力的局长办公室,他反手锁死了门,甚至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隔绝。他没有开灯,整个人蜷缩在高背办公椅里,办公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用刀子切割他的神经。他一会儿死死盯着墙上挂钟缓慢移动的指针,一会儿又神经质地抓起手机,反复确认是否有郑安民发来的新消息或者取消见面的通知——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各种念头在他混乱的大脑里疯狂冲撞:
郑安民真的会帮我吗?他会不会只是在稳住我?
小鱼乡饭店……为什么选在那里?那么偏……
是了!那里安静,方便谈事情,一定是这样!
但他要是想撇清关系呢?把我当成弃子……
“啊——!”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手指死死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用力拉扯着,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脑海中那些可怕的想象。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站起身,像困兽一样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步凌乱而焦躁。他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烈酒,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的恐惧,反而让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坐回椅子上,又猛地弹起来,冲到窗边,扒开窗帘的一条缝隙,紧张地向外窥视,看看是否有可疑的车辆或人员在监视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门外,偶尔有工作人员经过,听到办公室里传来隐约的、像是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踱步声,都面面相觑,不敢多做停留,快步离开。
几个老同志端着茶杯从门口走过,听到里面的动静,脚步微微一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轻蔑,无声地走开了。整个楼层,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而风暴的中心,就是那间紧闭的局长办公室。
终于,墙上的时钟指针,艰难地挪动到了傍晚时分。
当天色开始变黑,距离约定时间越来越近,宗衡的情绪彻底达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双眼布满疯狂的血丝,脸上是混合了极致恐惧、孤注一掷和最后希望的扭曲表情。
酒劲上头让他的情绪开着变得兴奋,开始飘飘然。
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形象,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了办公室,甚至连保暖外套都忘了拿。
他一路狂奔下楼,撞开玻璃大门,冲进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他手抖得几乎无法将钥匙插进锁孔,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拉开车门,钻进去,猛地发动引擎!
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轮胎摩擦着地面,冒起一股青烟。宗衡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小鱼乡饭店是他唯一的生路,又或者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疯狂地窜出建设局大院,汇入傍晚的车流。
宗衡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开过来的。车轮在湿滑的柏油路上疯狂打滑,雨刮器以最高频率摆动,却依然难以拨开这铺天盖地的冬雨。
窗外是模糊的世界,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一只只窥视的鬼眼。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求生的本能和与郑安民会面的渴望支撑着他,闯过了数个红灯,在稀疏却危险的车流中亡命飞驰。
当他终于看到“小鱼乡饭店”那四个字在雨夜中闪烁着微弱的霓虹招牌时,他几乎要虚脱在方向盘上。
他猛打方向,车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歪歪扭扭地冲进饭店旁那个空旷、泥泞且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停车场。车轮碾过深洼的积水,溅起浑浊冰冷的泥浆,拍打在车门上。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车门的。冰冷的、夹杂着细小冰粒的冬雨瞬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打透了他单薄的衬衫,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但白日里喝下的烈酒却似乎为他带来了短暂而猛烈的力量。
他站在滂沱大雨中,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大眼睛,仰头望着饭店窗户里透出的有些突兀的温暖灯火。那光,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希望,反而像引诱飞蛾的烈焰,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却又从骨髓里渗出寒意。到了!终于到了!郑书记就在里面等着我!我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手机外壳湿滑,手指因为寒冷、恐惧和激动而不听使唤,剧烈颤抖着,好几次才解锁手机,找到郑安民的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在寂静得只剩下哗哗雨声的荒野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他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要将它盯穿。
无人接听。
自动挂断后,那短暂的寂静比等待音更令人窒息。他不死心,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再次重拨。
“嘟……嘟……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冰冷的电子女声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一股不祥预感,混合着这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他猛地抬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惊恐地环顾四周。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饭店虽然亮着灯,却听不到丝毫人声喧哗,连厨房的排风扇都寂静无声。周围是连绵的、在雨中如同墨团般化不开的荒废田地和黑黢黢的树林,远处国道传来的模糊车声,缥缈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仅有的几盏路灯大部分已经熄灭,剩下的也光线昏黄,在密集的雨幕中摇曳不定,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寒冷已经穿透肌肤,直抵心脏。他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一种被彻底抛弃、被无情欺骗、被引入绝境等待宰割的恐惧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会的……郑书记可能只是在路上,或者手机暂时没信号……他让我来这里等,他一定会来的!他必须来!
他试图用这些苍白无力的想法给自己打气,但双腿却像被无形的锁链钉在了原地,但他还是不认命地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
停车场入口处的浓重黑暗里,仿佛是突然一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来两个身影。
他们穿着宽大的、吸饱了雨水更显沉重的黑色雨衣,材质特殊,雨水落在上面几乎不反光,让他们完美地融入了这绝望的雨夜。
他们的雨帽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他们的步伐异常沉稳而一致,踏在泥泞的水洼里,竟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呲”声,无视这瓢泼大雨,目标极其明确地、笔直地朝着站在雨幕中央、孤立无援的宗衡,一步步走来。
没有询问,没有停顿,甚至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宗衡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冰封、凝固!
那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