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村,吹得腌菜坛边那缕残烟摇曳不定。
张宇蹲在坛前,指尖仍贴着那块嵌入裂缝的焦牌。
它像一块烧透的骨,烫着他的掌心,也烫着他的记忆。
刚才浮现的断命司投影已散,可那灰城轮廓、血阶蜿蜒、阴差匍匐的画面,却如刀刻般深嵌脑海。
他忽然明白——这不是幻象,是残魂的呐喊,是被抹去者的最后一口气。
“归藏童。”他低声唤。
田埂上,稻草人般瘦小的身影缓缓转头,双目无瞳,却映出整片灵骸田的黑土翻涌。
它没有嘴,可声音直接在张宇识海响起:“执念成壤,梦土可塑。你要的‘断命司’……我还能再画一次。”
话音落,黑土如活物蠕动,自下而上隆起残破屋檐、断裂石阶、倾颓衙门。
一尊微缩的阴司废墟,在月下悄然成型。
三名跪伏的阴差泥像立于阶前,命灯如豆,几近熄灭。
张宇站起身,走向村口老墙。
他从砖堆里抽出一块最旧的板砖,边缘缺角,表面布满青苔与划痕——这是张家盖房时用过的老物,沾过爹娘的汗,也砸过黄皮子的头。
他拎着它回屋,掀开灶台灰堆,舀出一把陈年灶灰,又从腌菜坛里舀了半勺酸汁,混成漆黑如墨的糊状物。
归藏童静静看着:“你要用‘家’的东西,去碰‘死’的地方?”
“不是碰。”张宇蘸墨,指力沉稳地在砖面刻下两行字——
玄阴07
张守义
那是他叔父的名字。
也是他第一次,亲口叫出那个被道门除名、被阴司抹录的魂名。
“他们不是死了。”他声音很轻,却压住了夜风,“他们是被忘了。没人记得,阴司就不认。不认,魂就散。”
他顿了顿,眼底燃起一簇幽火:“可我还记得。我爹记得。村东头王婆子临终前还念叨过‘老张差爷最公道’……这些记得,就是他们的命灯油。”
心影鸦无声落下,衔起那块湿漉漉的板砖,振翅飞入灵骸田。
砖落“断命司”模型前,轻轻一震。
刹那——
跪伏的阴差甲浑身剧颤,泥塑的手指竟抽搐了一下。
他额前那盏几乎熄灭的命灯,“啪”地一声,骤然亮起三成!
像是沉湖千年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这砖……”归藏童声音发颤,“是工牌?可阴司信物皆由冥玉雕成,岂能以凡物替代?”
“不是替代。”张宇盯着模型中缓缓抬头的阴差甲,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是补发。他们没死,只是没人记得。而我,用‘记得’当墨,用‘家物’当纸,写回他们的身份。”
他抬手,指向断桥。
“断桥鬼匠!”
鬼匠立于火桥尽头,槐皮面具裂口更深,露出整张白骨般的脸。
他默默举起骨锤,对着桥基,重重落下三击——
大地轻颤,灵骸田中黑土波纹扩散。
咚!!
微缩断命司的石阶开始发光,仿佛有看不见的符文在复苏。
咚!!!
整座火桥幽光暴涨,桥面浮现出一道扭曲虚影——正是那块板砖!
它如投影般悬于灰城之外,静静漂浮在阴差甲头顶上方。
阴差甲仰头,望着那块不属于阴司体制的“工牌”,突然双膝跪地,泥塑的喉咙里爆发出撕裂般的嘶吼:
“玄阴07,归位!!!”
这一声,如钟震九幽。
其余两名跪伏阴差,命灯同时微闪,头颅微微抬起。
灰城上空,那曾多次出现的巨眼再度凝聚,血瞳森然,直扑火桥而来——它要扼杀这逆乱阴阳的异象!
可就在这时——
黄泉支流方向,九十九名滞魂奔涌而至。
他们皆是未得渡者,魂体残破,却齐齐高举纸船。
船上无字,唯有一笔一划,深深写着两个字:
记得你们。
执念如潮,阴气如焚。
人鬼共念,撞上巨眼神识。
“呜——!”
巨眼发出凄厉哀鸣,血瞳崩裂,瞬间退散于虚空。
天地重归死寂。
只有火桥之上,那块板砖的虚影仍在发光,映照着阴差甲仰起的脸。
他的命灯,已稳稳亮至三成,不再摇曳。
张宇站在灵骸田边,呼吸微重。
这不再是驱鬼捉妖的小把戏,而是……动了轮回的根本。
他低头看向手中剩下的板砖。
还有十几块,堆在脚边,每一块都来自张家老屋,来自这个山村最普通的墙垣。
他缓缓蹲下,拿起第二块砖。
指尖沾上灶灰与酸汁混合的黑浆,笔锋微顿。
他知道下一个名字该刻谁。
村西李老汉走前说:“我兄弟在地府当差,姓赵,外号‘铁面赵’……”
后山刘寡妇梦里哭醒:“我男人托梦,说他在断命司扫阶,没人发牌……”
这些话,他曾以为是老人痴语。
现在他知道,那是亡者最后的呼救。
张宇落笔,墨痕深重。
“赵正刚。”
砖面,第二个名字,缓缓成形。
远处,灵骸田中,微缩断命司的阴影里,一道新的泥塑身影,指尖轻轻一颤。
第208章 我用板砖给地府差役发了工牌(续)
夜风止了。
不是自然停歇,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按了下去——仿佛整片灵骸田、整条黄泉支流、乃至灰城之上那片翻涌的阴云,都在屏息凝神。
张宇跪坐在田埂上,指尖还沾着黑浆,掌心却已微微发烫。
他盯着脚边剩下的十块板砖,像看着十根通往幽冥的引魂香。
每一块,都来自张家老屋的墙,带着三十年前父亲一砖一瓦垒起的汗味、母亲晾晒腊肉时蹭上的油渍、还有他小时候爬墙摔破膝盖时蹭掉的血痂。
这些不是凡物。
是“家”的残片,是“记得”的载体。
他低头,蘸墨,落笔。
墨痕入砖,如血渗骨。
刹那间,微缩断命司的阴影深处,一尊原本伏地如泥的阴差猛然抽搐,脊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竟缓缓抬起了头。
他脸上无皮,只余焦黑骨骼,但那对眼窝里,一点幽光悄然燃起,像荒野孤坟前被人重新点上的纸灯。
归藏童立于稻田中央,瘦小的身形微微颤抖:“又一个……又一个醒了。”
张宇没说话,只是继续。
一块接一块,他将村中老人临终前呢喃的名字刻上板砖——
“孙德海,阴河摆渡第三班。”
“陈桂香,冥衣局缝魂袍。”
“李大柱,火狱扫灰役。”
每刻一名,灵骸模型中便有一道泥塑起身,命灯由灭转明,由微弱到稳定。
那些曾被阴司除名、被轮回遗忘的残魂,正借着人间最后一缕“记得”,一寸寸爬回自己的位置。
哑渡童站在火桥边缘,已不再蜷缩。
他那双始终低垂的手缓缓抬起,捧起一只纸船——船上无字,唯有一块板砖的虚影静静浮着,映出“赵正刚”三字。
他脚步轻得像踩在梦里,一步步走向黄泉支流。
火流翻滚,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他忽然停下,仰头看向灰城方向,嘴唇微动,竟清晰吐出一句:“我想……回家。”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滚过死寂。
紧接着,他将纸船轻轻放入火流。
船未沉,反而顺流而上,载着那块虚影板砖,直奔灰城而去。
火光中,船身渐化为灰,唯砖影不灭,如一道执念之箭,射入阴司废墟。
其余九十八名滞魂见状,纷纷效仿。
他们高举纸船,船上或写名字,或画工牌,或仅是一缕发、一粒米——全是生前与亡者最后的牵连。
百船入流,百念成潮,黄泉支流竟开始逆向奔涌,火浪冲天,映得半边阴空赤红如血!
就在此时——
桥尾阴影蠕动,拴魂婆悄然现身。
她一身黑衣如墨,长发垂地,手中铁链轻晃,链端挂着一盏残破命灯。
她死死盯着其中一艘纸船,船上赫然写着:“林小娥”——她早夭的女儿,二十年前溺亡于村后水塘,魂未归牌未立,连阴司都不认她是“正经亡魂”。
她的手颤了。
铁链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要出手,要毁船,要斩断这逆天之举。
可她终究没有动。
风拂过她的长发,露出半张枯槁的脸。
她望着那艘载着“林小娥”之名的纸船缓缓漂入火流,最终融入灰城投影,命灯虚影在断命司阶前微微一闪……她闭上了眼。
一滴黑泪,滑落。
“……记得就好。”她声音沙哑,如锈刀刮骨,说完便退入阴影,再无踪影。
最后一块板砖,张宇握在手中。
他没急着刻字,而是抬头看向火桥尽头。
那里,阴差甲已站起,手持砖影,如执权杖。
其余九十九名阴差,尽数列于断命司阶前,命灯齐亮,虽不如阳间灯火辉煌,却已足够刺破阴司的死寂。
“断命司——未灭!!!”
阴差甲仰天怒吼,声震九幽。
那一瞬,整座微缩废墟轰然立起,屋檐复原,石阶重铸,衙门匾额上浮现出四个血字:执名司过。
黄泉支流应声暴涨!
原本仅丈宽的火河猛然拓宽十倍,火焰由红转金,火桥随之升华,青石化为金玉,残垣断壁尽数重塑,竟成一座横跨阴阳的金桥!
桥面虚空浮现百字碑文,字字如刻入天道:
魂可归,差未亡。
名不销,籍不灭。
张家守路,天下有记。
风起,碑文未散,反在夜空中缓缓流转,似被某种更高意志所注视。
系统终于响起,声音低沉而古老,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波动:
【灵骸·引冥——完整度91%】
【解锁权限:执念通牒】
【可借灵骸为媒,向阴司投送信物,强制唤醒沉寂魂籍】
张宇缓缓站起,走向桥头。
他将最后一块空白板砖轻轻放在腌菜坛上,指尖轻抚砖面,仿佛在抚摸一封尚未封口的信。
“下一个……”他低声说,“该发给昆仑了。”
话音未落——
归藏童忽然浑身一震,稻草编织的头颅猛地转向村东老屋方向。
“你爹的烟斗……在发芽。”
众人齐望。
那支常年插在灶台边、铜嘴泛绿的旧烟斗,此刻竟从铜嘴深处,钻出一茎嫩绿新芽!
芽叶舒展,脉络清晰,竟与金桥上的纹路一模一样——桥纹入叶,魂路将生。
远处,归路鸦群本该南飞,却骤然折返。
千羽盘旋,不散不落,竟在夜空中结成巨大环形,羽翼翻飞间,片片黑羽飘落,如墨点成句:
第一百三十三回……
死人,开始上班。
张宇立于黄泉金桥尽头,手中烟斗绿芽微颤,归藏童低语如风:
“桥纹入叶,魂路将移。”
远处群鸦盘旋成环,羽落成句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