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温火慢炖的乌鸡汤,在砂锅里咕嘟着,散发出浓郁的药材与肉的香气。
许母系着围裙,将一小碟切好的葱花放在旁边,眼神不时地飘向客厅。
暖黄色的地灯,将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
许童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正陪着欣欣搭乐高。
那座巨大的冰雪奇缘城堡,已经被搭起了一个底座。
欣欣穿着一套粉色的珊瑚绒睡衣,头发洗得香喷喷的,像一团柔软的小云朵。
她的小手胖乎乎的,拿着一块蓝色的透明积木,认真地比对着图纸。
“妈妈,这个是放在这里吗?”
她举起积木,仰头问。
许童放下手里的另一块积木,凑过去看了一眼。
“不对哦,宝贝。”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你看,图上说,这个尖尖的塔顶,要等我们把第二层盖好才能放上去。”
“哦……”欣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积木放回盒子里,又拿起另一块。
许童看着女儿那副专注的小模样,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被熨烫得服服帖帖。
她从未想过,这种平凡的、琐碎的幸福,有一天,还能重新回到她的生命里。
“童童,欣欣,过来喝汤了。”
许母端着两个小碗,从厨房里走出来。
“外婆!我来帮你!”
欣欣立刻丢下手里的玩具,哒哒哒地跑过去,像个小大人一样,想去接外婆手里的碗。
“哎哟,我的乖孙女,小心烫。”许母笑着躲开,“你去叫妈妈过来,外婆给你们盛好了。”
许童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她走到餐厅,拉开椅子坐下。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被推到她面前。
汤色澄黄,上面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和翠绿的葱花。
是她从小喝到大的,妈妈的味道。
“快喝,暖暖身子。”许母解下围裙,坐在她对面,慈爱地看着她,“你看你,瘦得跟纸片一样。”
许童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送进嘴里。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
“妈,你也喝。”
她给许母也盛了一勺。
欣欣已经迫不及待地,自己抱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小嘴喝得油光锃亮。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
风卷着乌云,将月亮和星星都藏了起来。
很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巨大的落地窗上。
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餐厅里的气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而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许童拿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又是雨夜。
她最憎恨的,雨夜。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许母起身,去关上了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欣欣,快喝汤,喝完咱们就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嗯!”欣欣乖巧地应着。
许童放下勺子,感觉胃里那碗温暖的鸡汤,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冷,变硬,变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那些被她刻意压在记忆最深处的,腐烂的,发臭的画面,像被雨水浸泡过的尸体,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
……
三年前。
同样是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那是董宇的生日。
她花了一整个星期,亲手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
她订了他最喜欢的那家米其林餐厅,主厨亲自上门服务。
她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藏在书房里,用彩带扎了一个笨拙的蝴蝶结。
她甚至,还穿上了那件,他送给她,但她因为觉得太过暴露,而从没穿过的,真丝睡裙。
她像一个初恋的少女,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的男主角,回家。
可她,从晚上七点,等到了十一点。
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他的电话,从无人接听,到最后,变成了冰冷的关机提示。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藤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
她坐不住了。
她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的睡裙,只在外面胡乱套了一件风衣,就抓起车钥匙,冲进了雨幕里。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来回摆动。
却怎么也刮不干净,她眼前那片,越来越模糊的世界。
她疯了一样,在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寻找着。
公司,他常去的酒吧,他那几个所谓“兄弟”的家。
都没有。
最后,鬼使神差地,她将车,开到了那个她最不愿意,也最不想去的地方。
陈婉婷住的那个高档公寓楼下。
然后,她就看到了。
那辆熟悉的,她亲手挑选的,保时捷卡宴,就静静地停在楼下的停车位里。
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沉默的野兽。
那一瞬间,许童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她坐在车里,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酷刑。
她想立刻开车走掉。
她想告诉自己,是她想多了,他只是上来送点东西,或者,谈点公事。
可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推开了车门。
雨,像冰冷的刀子,割在她的脸上,身上。
那件单薄的风衣,瞬间就被淋透了。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积水里,一步一步,像一个被牵引的木偶,走进了那栋公寓楼。
她知道密码。
是陈婉婷女儿的生日。
她曾经还取笑过陈婉婷,说她一个单身女人,用女儿的生日做密码,太不安全。
现在想来,多么讽刺。
电梯,停在了十七楼。
她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了那扇虚掩着的,没有关严的房门。
门缝里,透出暧昧的,昏黄的灯光。
还有,压抑的,男女的喘息声。
和女人,断断续续的,娇媚的呻吟。
“宇哥……你……你好棒……”
“慢一点……啊……人家受不了了……”
轰——!
许童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惊雷,狠狠劈开。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朵里,只有一阵阵尖锐的,疯狂的耳鸣。
她的手,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让自己,当场倒下去。
她想吐。
胃里,翻江倒海。
她想尖叫,想冲进去,把那对狗男女,撕成碎片。
可她的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透过那道门缝,看了进去。
她看到了。
客厅的地毯上,散落着男人的西装,和女人的连衣裙。
沙发上,两个赤裸的身体,正以一种最原始,最不堪的姿态,交缠在一起。
男人结实的背脊,因为情动,而弓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女人雪白的长腿,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腰上。
是董宇。
是陈婉婷。
是她的丈夫。
和她最好的,闺蜜。
那一刻,许童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去悲伤。
只剩下一种,被掏空之后的,巨大的,麻木的荒芜。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她只记得,她像一个游魂一样,飘回了自己的车里。
她发动车子,漫无目的地,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城市里,游荡。
收音机里,正在放一首她曾经最喜欢的,情歌。
【……如果这就是爱情,本来就不公平……】
她伸出手,想关掉它。
可她的手,抖得,连一个最简单的按钮,都按不下去。
最后,她猛地一拳,砸在了中控台上。
“砰!”
歌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濒死的喘息。
和心脏,撞击胸腔的,闷响。
……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许童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像从一个冰冷的,溺水的噩梦中,惊醒。
眼前,是餐厅里温暖的灯光,和女儿那张写满了担忧的小脸。
“妈妈,你哭了。”
欣欣伸出小手,想去擦她脸上的泪水。
许童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事。”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女儿,搂进怀里。
“妈妈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童童。”
许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扛着。”
“妈还在呢。”
许童把脸,埋在女儿小小的,暖暖的颈窝里。
眼泪,无声地,打湿了女儿的睡衣。
是啊。
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有妈妈,有女儿。
她有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那些曾经能将她溺毙的,冰冷的雨水,再也,伤不到她了。
她缓缓地,松开女儿。
她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
再抬起头时,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所有的脆弱和悲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熟悉的,冰冷的,如同女王般的,决绝。
“妈。”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没事。”
“我只是想起来,还有一些垃圾,没有清理干净。”
她站起身,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她拨通了阎可妮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小姐。”
“可妮,”许童的声音,平静无波,“帮我查一个人。”
“沈默尘。”
“我要知道,他这三年,所有的动向。”
“是。”阎可妮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干脆利落地应下。
挂断电话,许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雨,还在下。
但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她看着玻璃上,自己那个模糊的,带着水痕的倒影。
董宇。
你以为,我拿走你的公司,你的女儿,就结束了吗?
不。
那只是利息。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最鄙视,最看不起的那个情敌,是怎么一步一步,站到你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要让你知道,你当年从他手里“抢”走我,不是你的胜利。
而是他,对你最大的,施舍。
这,才是对你这种自卑又自大的男人,最残忍的,惩罚。
……
闹钟叮叮叮响起,许童拉开窗帘。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了下来,又是精神饱满的一天开启。
许童赶紧穿上衣服。想着亲手为欣欣做了一份爱心早餐。
煎得金黄的鸡蛋,用番茄酱,画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欣欣吃得特别开心。好吃吗?宝贝!
嗯,太好吃了妈妈!
好咧,多吃点,吃完妈妈送你去上学。
我快吃完了,过来抱抱我,妈妈”。
好的,稍等一下,妈妈换个衣服马上就来。
快点妈妈,欣欣笑得可甜了。
许童下楼抱起欣欣,走吧小公主,欣欣搂着妈妈得脖子,开心像个
吃完早餐,许童亲自开车,送她去幼儿园。
车,停在幼儿园门口。
欣欣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她转过头,看着许童,那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舍。
“妈妈,你今天,还会来接我吗?”
“当然。”许童伸出手,帮她理了理有点歪的小书包,“妈妈以后,每天都来接你。”
“拉勾!”
欣欣伸出了自己胖乎乎的小拇指。
许童笑了,也伸出小拇指,跟她,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目送着女儿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进幼儿园,许童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
她发动车子,掉头,朝着与公司相反的方向,驶去。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写字楼下。
写字楼的招牌,已经有些斑驳。
【尘光建筑设计事务所】
许童看着那几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推开车门,走了进去。
事务所不大,甚至有些简陋。
前台,坐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看起来像是刚毕业的年轻女孩。
看到许童,女孩愣了一下,被她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震慑得有些说不出话。
“请……请问您找谁?”
“我找沈默尘。”
“您……您有预约吗?”
“没有。”许童的目光,扫过事务所里那些略显杂乱,却充满了设计感的空间,“你只要告诉他,许童,在找他。”
女孩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名字,连忙拿起内线电话,哆哆嗦嗦地,拨了一个号码。
“沈……沈总……外面……外面有位叫许童的小姐,找您……”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孩放下电话,站起身,对许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总……让您进去。”
许童点点头,迈开脚步,朝着那间唯一的,独立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是磨砂玻璃的。
她能看到,里面有一个高大的,穿着白衬衫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一声轻响。
那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