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啊……!”
时川的大脑一片空白,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几乎变形的、嘶哑的吼声,像是什么沉睡了很久的动物,才会在骨子里挤出的、最原始的咆哮。
他手里那瓶被灌满了的矿泉水,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了一道笨拙又滑稽的弧线。瓶身里的水,因为惯性,甩出了几滴,像碎裂的星辰,在半空中短暂地闪了闪光。下一秒,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个黑衣人的背上——
“砰!”
一声闷响。
黑衣人猛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被强行中断的闷哼。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人从身后的灌木丛里,像炮弹一样地冲出来。整个人,像一袋突然被抽干了所有空气的米,连一句完整的咒骂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软软地,向前扑倒在了那片被月光照得有些发白的草地上。
“啊——”
这一声“啊”,在空旷寂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把远处草丛里潜伏着的、不知名的虫鸣声,都给压了下去。
时川手里的“武器”还来不及放下,手腕因为刚才用力过猛,还在微微地发着抖。他张着嘴,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跳正一下一下地,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几秒钟后,草丛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甜妍像一只终于鼓足了勇气的小鹿,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她那个空了的矿泉水瓶,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站到了他的身边。
“是‘菜狗杀手’吧?没想到吧,我们会先下手为强——哈哈!”
她举着那个空瓶子,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急促的喘息。她努力地,学着电视剧里那些胜利者的口气说话,但那上扬的尾音,听上去,却更像一个正鼓着嘴,虚张声声的孩子。
可她那份“胜利者的姿态”,并没能维持多久——
“……什么?菜狗杀手?”
那个倒在草地上的人,忽然发出一个声音。
那是个女声。清冷,干脆,还带着一点因为疼痛,而被刻意压低后的沙哑。
却又,意外的熟悉。
甜妍瞬间愣住了。而时川,则像是被人从后脖颈,猛地浇了一整桶冰水。刚才,他扮演“上古原始人”冲锋陷阵时,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那点热血,就在听到那句反问之后,瞬间,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连膝盖都软了半寸。
他睁大眼睛,看着地上那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人,正用手肘,慢慢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月光照了下来,落在那张因为疼痛而紧紧皱着眉的脸上——
那张脸,以及嘴角那抹因为不耐烦而习惯性抿起的、倔强的弧度,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你……你的声音……好熟……”
时川鼓了鼓勇气,那声音,像是从他那干涩的喉咙里,被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刮出来的,“你……你该不会是……只夏吧……”
“……我是。”
只夏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右手还撑在微凉的草地上,那发白的指尖,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她抬起眼,目光里,裹着一股连这清冷的月色,都压不下去的、属于她独有的威压感。
那一瞬间,时川的脑子里,轰隆隆地响起了一声巨雷。
没有下雨,可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他头顶,被这声巨雷,给彻底炸开了。
“你怎么在这里?夏姐”时川慌忙地问道。
“我在跑步!钥匙丢了,我在找钥匙”
瞬间,他脑子里,那些关于“菜狗杀手”“线下pK”“上古勇士”的、荒诞又热血的词汇还没来得及彻底散开,一种全新的、更具体,也更致命的恐惧,就像一股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毫无阻碍地,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他打的,不是什么不知名的、网络上的敌人,不是什么拦路的坏人,而是他刚毕业一年,连公司的考勤制度都还没摸熟,工资卡也还没焐热的,星树公关策划公司,品牌部的,顶头上司——只夏。
那个平时走路带风,连骂人都快得不带一个脏字,却依旧能让人觉得不容置疑的女王。
那个他迟到时,会弯腰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门禁卡,抬起头,却又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下次再迟到,卡自己剪了”的,冰山美人。
那个他在会议室里,宁愿憋着尿,也绝对不敢出声打断她发言的,绝对权威。
此刻,就被他,用一瓶一块五毛钱的、平平无奇的矿泉水,结结实实地,K.o.在了夏栖公园的,夜跑跑道边。
“对……对不起……我……我打错人了……夏姐”
时川手里,还握着那瓶可怜的、作为凶器的矿泉水瓶。他的拇指,正不住地、神经质地,抠着瓶身上那道凹槽。声音干巴巴的,像一瓶被放了很久,已经彻底没了气的午后汽水。
“你还知道道歉?”
只夏咬着牙,瞪着他,语气还是那副他所熟悉的、凌厉中又藏着几分倦意的样子,“还不快扶我起来。”
甜妍还站在时川的身侧。她那只刚刚还耀武扬威地举着空瓶子的手,此刻,已经无力地垂了下去。像一只前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小猫,下一秒,就彻底蔫了。嘴巴微微张着,一个字也,不敢接。
月光斜斜地,落在只夏的头发上,将她额前那些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照得一丝一毫。那光,冷得像霜。落在时川的心里,更像是挂了一整个,不会融化的冬天。
他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连一句完整的“抱歉”,都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僵硬地,把手伸过去,用那只还在微微发颤的手臂,扶住只夏的胳膊,将她从这片尴尬又荒诞的夜色里,半拉半拽地,扶了起来。
草丛里,有蚊子“嗡嗡”地飞着。远处的夜跑者,戴着耳机,那轻微的脚步声和远远传来的、破碎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让这边的世界,显得愈发荒诞,也愈发安静了。
时川只觉得自己心里,那块本来就不怎么硬气的地方,此刻,正被这清冷的月光,一寸一寸地,剥得干干净净。一阵夜风吹过,透心凉。
他脑子里,像有一百匹野马,正挂着“我该怎么活下去”“下周还怎么去上班”“完了完了完了”的横幅,来来回回地,疯狂地奔腾着。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瓶还被他攥在手里的矿泉水瓶。那半瓶清澈的、无辜的水,还在瓶子里,轻轻地晃悠着,像一个沉默的、无声的、巨大的笑话。
他忽然有点想哭。但又拼命地忍住了。嗓子眼酸得,像是被谁,用力地攥住了。
这夜风,可真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