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郊官道。
风雪初霁,官道两侧的积雪被清扫堆砌,露出底下冻得硬实的黄土。旌旗猎猎,宸王府的仪仗森然列队,玄甲侍卫如同冰雕铁铸,肃杀之气冲散了冬日稀薄的暖意。赫连桀立于迎宾亭前,一身墨蓝暗纹亲王侍君礼服,外罩玄狐大氅,将他过分苍白的脸色衬出几分诡艳。
他站得笔直,身形依旧瘦削,眉心的冰凰图腾被额饰巧妙遮掩,唯有一双深碧的眼眸,沉静如古井寒潭,不见底,亦不起波澜。体内,那混沌冰旋缓慢运转着,将周遭的寒意无声吸纳,转化为一种内敛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威仪。过往的仆役侍卫,皆不敢直视,匆匆行礼后便快步避开。
远处,北漠使团的旗帜隐约可见,越来越近。驼铃沉闷,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声响,如同敲在人心头。
赫连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能感觉到,怀中那枚已然黯淡的狼牙石,传来极其微弱的、近乎哀鸣的悸动。而靴筒中的阴石,则沉寂如死物。
使团队伍渐近,当先一人,依旧是老臣阿古拉。他比上次相见时更显苍老,风霜刻满了黝黑的面庞,唯有一双鹰目,依旧锐利。他在距离迎宾亭十丈外抬手止住队伍,翻身下马,带着两名副使,稳步走来。
目光,在触及赫连桀的刹那,阿古拉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眼前的赫连桀,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十里亭外形销骨立、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王子,已然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墨蓝礼服下的身影,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了一体,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与压迫。
“赫连……侍君。”阿古拉停在亭外三步处,微微躬身,用上了凤栖的尊称,语气干涩。他身后的副使,更是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多看。
赫连桀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阿古拉使臣,远来辛苦。王爷命我在此相迎,驿馆已备好,请随我来。”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故国,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个字。如同在执行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阿古拉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试图用北漠语交流,也没有再唤那一声“王子”。他沉默地点点头,翻身上马,示意队伍跟上。
赫连桀转身,登上宸王府准备的华盖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目光。
车队缓缓向城内驶去。
马车内,赫连桀闭目靠坐。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一缕微不可察的灰蒙气息萦绕不散。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阿古拉以及那些北漠骑士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风沙与血腥的气息,以及他们目光中那难以掩饰的惊疑、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疏离。
(利刃出鞘……父汗,您可曾想过,这把刀,如今已淬了异族的火,染了自身的血?)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无半分波澜。
进入城门,穿过繁华却寂静的街市,抵达驿馆。
一切流程,按部就班,无可指摘。
直到将阿古拉等人送入驿馆正厅,奉上热茶,赫连桀准备告辞时,阿古拉终于忍不住,趁着厅内暂无宸王府他人,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北漠语急速道:
“王子!王庭有变!大祭司他……”
话音未落,赫连桀猛地抬眼!那目光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瞬间锐利如冰锥,直刺阿古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骤然降临,让阿古拉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呼吸都为之一窒!
“使臣,”赫连桀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此处是凤栖京都,还请……谨言慎行。”
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厅外隐约可见的玄冰卫身影。
阿古拉脸色一白,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痛楚与了然,终是颓然退后一步,躬身道:“是……下官……失言了。”
赫连桀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出驿馆正厅。
在他踏出门槛的瞬间,怀中的狼牙石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沉寂。而靴筒中的阴石,却传来一丝极其隐晦的、与这驿馆某处隐隐共鸣的波动。
他脚步未停,径直登上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驿馆,也隔绝了故国传来的一切信息。
马车驶离驿馆,向着宸王府的方向。
赫连桀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指尖那缕灰蒙气息再次浮现,比之前凝实了一分。
阿古拉未尽的话语,王庭有变,大祭司……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盘旋,与凌玄霜那句“狼牙石为何会恰好在你身上”交织在一起。
真相的轮廓,似乎正在冰冷的迷雾中,一点点显现。
而他,已然踏上了无法回头的路。
这迎使之责,是凌玄霜的试探,也是将他与北漠最后一丝温情牵连,彻底斩断的利刃。
他抬手,轻轻拂过眉心被额饰遮掩的位置。
冰凰的意志,在血脉中 silent 流淌。
接下来,该轮到他,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