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回宸王府,辕轮碾过青石路面,声响沉闷,一如赫连桀此刻的心境。十里亭外那场无声的送别,像一把冰铸的锉刀,将他骨子里最后一点属于北漠王子的硬气,也磨成了沾满尘泥的粉末。
他被径直送回寒寂院。石门合拢的刹那,他背靠着冰冷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外面风雪之声被隔绝,唯有死寂包裹着他。阿古拉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使团旗帜消失在风雪中的画面,不断在脑中回放。
(他们回去了……回到有辽阔草原、有烈马嘶鸣的地方去了……)
而他还在这里,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穿着敌国的服饰,受着无尽的折辱。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绝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甚至觉得,连袖中那枚曾带给他希望和力量的石片,此刻也冰冷得像块普通的石头。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间,肩头微微耸动,却没有泪。北漠的狼崽子,便是心被碾碎成齑粉,也流不出软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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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苏墨珩周身的寒意。
秦姑姑立在堂中,刻板地复述着凌玄霜的话:“王爷问,正君静思多日,可有所得?《男诫》《府规》,可曾入心?”
苏墨珩跪坐在蒲团上,低垂着头,声音沙哑:“臣侍……愚钝,尚未参透万一。”
“王爷说,既未参透,便不必再闭门空想。”秦姑姑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即日起,恢复正君协理内院之权。眼下年关将至,府中诸事繁杂,王爷望正君能……戴罪立功,将功折过。”
苏墨珩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恢复职权?戴罪立功?凌玄霜又想做什么?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榨干吗?
秦姑姑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惊疑,继续道:“另,王爷怜惜赫连侧君体弱,寒寂院阴冷,不利将养。命正君即日着人,将侧君迁往‘暖翠阁’西厢房。”
暖翠阁?那是靠近王府花园的一处院落,虽不算顶好,但比起终年阴寒的寒寂院,已是云泥之别。更重要的是,暖翠阁的主院,目前空置,而西厢……紧邻着听竹轩。
苏墨珩的心直往下沉。将他与赫连桀安置得如此之近?凌玄霜是要他看着赫连桀,还是……要让赫连桀看着他这“正君”是如何“恪尽职守”的?
“臣侍……遵命。”他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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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桀是在半昏沉中被两名仆役“请”出寒寂院的。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接济之人是否又留下了什么,就被带到了这个陌生的、有着透亮窗棂、甚至还能闻到一丝隐约梅香的房间。
暖翠阁西厢。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地面铺着厚毡,墙角燃着炭盆,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令人恍惚的暖意。与他那阴冷刺骨的寒寂院相比,这里简直如同仙境。
可赫连桀站在房中,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同被剥光了扔在闹市。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他警惕。凌玄霜绝无可能突然心生怜悯。
很快,他便知道了缘由。
门外传来苏墨珩清冷的声音:“赫连侧君既已迁至此处,还望静心休养,谨守本分,莫要再行差踏错,辜负王爷……恩典。”
赫连桀猛地转头,隔着未曾完全关拢的门缝,看到苏墨珩站在院中,一身素锦,面容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某种令人厌恶的、属于“正君”的疏离与规训。
原来如此。
将他放在苏墨珩眼皮子底下。用这微不足道的“温暖”作为诱饵,让苏墨珩来监视他,敲打他。而苏墨珩,也果然迫不及待地来行使他“正君”的权力了。
赫连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近乎狰狞的笑。他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缝,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回道:
“不劳……正君费心。”
苏墨珩在院中静立片刻,终是转身离去,背影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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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被禁足在药庐,抄写着那本厚厚的《本草辨性》。手腕酸痛,心更是麻木。凝髓膏的真相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时刻提醒着他的痴心妄想和可笑境地。
他偶尔能听到外面仆役的议论,关于赫连侧君迁居暖翠阁,关于苏正君恢复职权……
他停下笔,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所有人都似乎在王爷的棋盘上移动着,唯有他,像一颗被遗忘的、无用的棋子,困在这方寸之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试药而略显苍白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幽光。
不要紧。他还有香道,还有药术。只要他还有用,只要他能拿出足够好的东西,王爷……总会再看他的吧?
他重新提起笔,蘸了墨,却不是在抄写,而是在纸页边缘,飞快地勾勒起几味药材的搭配图谱。那图谱的走向,隐隐透着几分剑走偏锋的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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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暖翠阁。
赫连桀躺在远胜从前的床铺上,身下是柔软的棉褥,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炭盆散发着持续的热量。这温暖,却让他如同躺在针毡之上,辗转难眠。
他悄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卷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暖意,却让他头脑清醒不少。他望向听竹轩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沉寂。
凌玄霜将他挪到这里,绝不仅仅是监视那么简单。这看似提升的待遇,实则是更精密的牢笼,更无形的较量。
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朦胧雪光映照下、依旧骨节分明却布满薄茧的手。
雪泥鸿爪,痕迹浅淡,却终究存在。
他赫连桀,还没到认命的时候。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旧日的踪迹,也掩埋着新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