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阁内,时间仿佛被那声玉碎钉死在原地。
碎片散落在金砖上,映着四周惨白的脸孔。苏墨珩僵立在中央,手中未开刃的长剑“哐当”坠地,他却浑然未觉。视野里只剩下那些玉屑,和他骤然被抽空神魂的躯壳。
凌玄霜缓缓起身,绯色宫装如血瀑垂落。她没有看地上的碎片,只盯着苏墨珩,眸光深寒,唇线抿成一道锋利的刃。
“好一个……碎玉明志。”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正君是在告诉本王,苏氏风骨,宁碎不弯?”
最后四字,重若千钧。
苏墨珩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醒。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鬓发。
“臣侍……万死……”他终是挤出声来,嗓音破碎不堪,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主位方向,深深伏下身去。锦袍委地,沾上了玉璧的碎屑,如同他此刻沾满污秽的尊严。
满堂宾客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先前那些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此刻尽数化为惊惧。宸亲王之怒,无人敢撄其锋。
凌玄霜却没有立刻发作。她踱步上前,绣着暗金凤纹的鞋履停在碎片边缘,微微倾身,拾起最大的一块残玉,指尖摩挲着断裂的茬口。
“可惜了。”她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毛,“这玉璧,本王赏你时,是望你如秋水澄澈,明辨是非,恪守本分。”她抬起眼,视线扫过跪伏于地的苏墨珩,又掠过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厥的柳眠与丹青,最后,若有似无地往寒寂院的方向一瞥。
“看来,是本王期望过高。”她指尖一松,那块残玉落回碎片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苏墨珩伏在地上的脊背剧烈颤抖了一下。
“秦姑姑。”凌玄霜转身,不再看他,“送客。”
“是。”秦姑姑刻板应声,立刻指挥侍女侍卫,有条不紊地开始清场。那些贵女家眷如蒙大赦,纷纷起身,仓促行礼后几乎是逃离般退出流芳阁,无人敢多看一眼那跪在堂中的身影。
片刻之间,喧嚣散尽,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凌玄霜重新坐回主位,端起那杯早已冷透的雨前春蕊,指尖冰凉。
“苏墨珩,”她唤他全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玉碎,缘起你舞剑失仪。既然连剑都拿不稳,这双手,留着何用?”
苏墨珩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恐。
却听她继续道:“即日起,卸去你协理内院之权。闭门听竹轩,抄写《男诫》、《府规》百遍。何时抄完,何时再出。”她顿了顿,补充道,“用你那‘苏氏风骨’,给本王一字一字,好好抄。”
不是肉体的惩罚,而是精神上更残酷的凌迟。剥夺权柄,禁锢自由,还要用他最引以为傲的书法,去抄写那些禁锢男子、磨灭心性的东西!
苏墨珩脸色灰败,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颓然叩首:“……臣侍……领罚。”
“至于你们,”凌玄霜的目光转向抖如筛糠的柳眠与丹青,“既然正君无力教导,便去冰心堂偏殿,由秦姑姑亲自调教三日。”
秦姑姑的手段……柳眠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丹青也是面无血色。
处理完这一切,凌玄霜才仿佛想起什么,对身旁侍卫淡淡吩咐:“去看看赫连侧君,他的‘伤’,该换药了。”
侍卫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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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寂院内,赫连桀在石片突如其来的灼热与眉心冰息的异动中,猛地睁开眼。他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混乱与死寂,感受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弥漫开来。
“咔嚓——”他仿佛在幻觉中,也听见了玉碎之声。
随即,是沉重的、走向他这边的脚步声。
石门开启,来的不是送药的仆役,而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冰凰卫,手中端着漆盘,上面不是伤药,而是一套笔墨纸砚,以及……一柄样式古朴、未开刃的短刀。
“王爷令,”为首的冰凰卫声音冰冷,“赫连侧君伤势未愈,不宜妄动。特许在此静养,抄录北漠风物志,以作‘进献’之用。”她将漆盘放在地上,“至于这刀……王爷说,侧君既喜舞刀,便留着‘把玩’,谨记……何物该碰,何物不该碰。”
赫连桀盯着那短刀,又看了看笔墨,深碧色的眼底翻涌着暴戾的讥讽。抄录风物志?分明是要他将北漠山川地貌、部族分布尽数写出!把玩短刀?是提醒他弯刀被夺之辱,还是警告他莫要再试图动用石片之力?
冰凰卫放下东西,如同完成一件任务,转身离去。
赫连桀艰难地撑起身体,背上的伤口因动作而裂开,鲜血渗出,染红了草席。他没有去看那笔墨,而是伸手,紧紧握住了那柄冰冷的短刀。
刀未开刃,伤不了人,却比任何利刃都更深刻地刺痛着他的尊严。
他抬头,望向唯一能透进些许光线的狭窄窗口,外面,是宸王府永远阴沉的天。
凌玄霜……你是在用苏墨珩的碎骨,来磨我这把刀吗?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容狰狞而绝望。
那就看看,是你这硎石更硬,还是我这把北漠的顽铁,先被磨成齑粉!
而此刻的听竹轩,已如同另一座华美的囚笼。苏墨珩被侍卫“送”回,轩门紧闭。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空白的宣纸,旁边是厚厚一摞《男诫》与《府规》。
他伸出手,想要研墨,指尖却颤抖得无法握住墨锭。
“啪嗒——”
墨锭掉落在砚台上,溅起几滴浓黑的墨汁,污了他月白的袖口,如同他再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他怔怔地看着那团墨迹,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流芳阁地上那些玉璧的碎片。
碎玉惊堂……锦宴噬心……如今,是硎石磨骨。
凌玄霜的惩戒,从不需血溅五步,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窗外,似乎起风了,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叹息,又像新一轮风暴来临前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