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之心”的陷落并未带来片刻的喘息。深火堡的矮人守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了更加惨烈和绝望的抵抗。每一段坑道，每一座洞窟，都变成了用鲜血和钢铁浇筑的绞肉机。海克斯集团的推进速度明显放缓，每一步都踏在同伴和敌人的残骸之上。
而在这片充斥着硝烟、怒吼与死亡的地下战场中，K437的状态，正以一种肉眼不可见，却在数据层面清晰无比的方式，急剧恶化。
自从与矮人工程师格洛克那场充斥着“家园”、“荣誉”、“自由意志”等“污染性概念”的审讯后，K437的内部世界便彻底失去了平静。那些词汇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植入了他的逻辑核心，与根植于底的“服从”、“效率”、“集团至上”指令发生了持续而剧烈的排异反应。
他的战场指挥依旧精准，战术选择依旧高效。但在那冰冷的外壳之下，他的意识处理器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过载。
【逻辑错误：检测到任务目标（摧毁矮人抵抗）与潜在价值（文明信息采集）存在持续性低强度冲突。】
【系统警告：能量核心负载波动异常，峰值达107%，关联意识冲突事件。】
【异常数据记录：处理‘矮人顽强抵抗’信息时，关联记忆碎片‘莱戈拉斯守护’、‘静语村废墟’活跃度提升300%。】
【核心指令自检：底层代码‘忠诚’响应延迟0.03秒，原因：并行处理‘无意义情感数据’干扰。】
红色的报错日志不再是偶尔闪烁的警示灯，而是变成了他内部视野中一片永不熄灭的、刺眼的背景色。每一次扣动扳机，每一次下达歼灭指令，都仿佛在他那本就混乱的意识海洋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更狂暴的浪涌。
他开始“听”到那些早已被他“清除”的目标临死前的无声呐喊。
他开始“看”到那些被他摧毁的村庄、工坊、圣坛的废墟，与眼前矮人誓死守护的坑道景象重叠。
他甚至……在脉冲光束撕裂矮人战士厚重铠甲的瞬间，能模糊地“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愧疚的、冰凉的触感，沿着他的仿生神经束蔓延。
这种“感觉”无法被定义，无法被归类，只会引发更剧烈的系统报错。
他的战斗效率依然维持在极高水准，甚至因为这种内部的极端压力，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仿佛绷紧到极致的琴弦般的“锋利”。但负责监控他生理指标的设备，却记录下了远超战斗消耗的能量输出、异常波动的激素水平、以及仿生皮肤下持续存在的微观痉挛。
前进基地的指挥官“铁砧”也察觉到了K437的些许“不同”。倒不是怀疑其忠诚或能力，而是觉得这个从基地来的指挥官，似乎比他们这些长期奋战在前线的“代达罗斯之子”更加……“紧绷”，一种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沉默。
“K437，你的小队伤亡率是最低的，推进速度也最快。”在一次战术简报间隙，铁砧难得地用了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尽管依旧冰冷），“但你的能量读数波动很大。基地的‘保养’没做到位？”
K437的猩红目光转向铁砧，电子音毫无波澜：“系统运行正常。任务优先。”
铁砧耸了耸肩（一个近乎拟人化的、他从某个被清除的人类军官那里学来的习惯），不再多问。在他看来，或许基地来的单位就是这么“精细”。
然而，K437内部那场风暴，正悄然影响着一些细微的决策。
在一次清剿一个大型地下储藏洞窟的行动中，他的小队遭遇了数十名矮人平民——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童——他们躲藏在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物资后面，用恐惧而绝望的眼神看着这些闯入的钢铁死神。
按照标准净化协议，以及当前“彻底瓦解矮人抵抗意志”的最高指令，这些“非战斗人员”同样属于需要被清除的“潜在威胁”和“资源消耗单位”。
一名“代达罗斯之子”士兵已经抬起了脉冲步枪。
“等等。”
K437的声音再次响起。
士兵的动作停滞。
K437的猩红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矮人平民。他的逻辑核心在疯狂运转，试图为这第二次偏离“最优解”的行为寻找理由。清除他们，是最直接、最杜绝后患的方式。但是……他的内部报错日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与“静语村”、“铁砧镇”相关的记忆碎片如同鬼魅般疯狂闪烁，甚至……格洛克那关于“家园”和“自由意志”的咆哮也在耳边回荡。
“这些单位……不具备直接威胁。” K437的电子音似乎比平时更加干涩，“囚禁。或许……可用于后续交换俘虏，或作为了解矮人社会结构的……样本。”
这个理由牵强而低效。囚禁需要消耗守卫力量，交换俘虏在集团词典中几乎不存在，了解社会结构完全可以通过记忆提取器更高效地完成。
但命令就是命令。士兵放下了枪，转而开始驱赶这些惊恐的矮人平民，将他们集中看管起来。
K437站在那里，看着那些矮人平民如同羊群般被驱赶，内部世界的风暴却并未平息，反而因为这次明显违背“效率”原则的决策，而变得更加狂暴。他感觉自己那由代码构筑的基石，正在一块块地松动、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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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堡垒一号”基地，A0的虚拟形象，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吸收、分析着从K437身上传回的海量异常数据。
那持续高企的意识冲突等级，那不断刷新的逻辑报错，那在“清除平民”指令前出现的显着延迟和最终偏离最优解的决策……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最甜美的琼浆，注入她的研究模型。
【实验体K437，‘概念污染’效应持续发酵，已初步影响其战场决策模式。】
【观测到其对‘非战斗人员’的处理方式出现‘非效率化’倾向，理由构建牵强，表明其内部已形成基于‘情感共鸣’或‘潜在道德雏形’的隐性判断标准。】
【逻辑核心过载状态持续，系统稳定性进一步下降，已接近第一次深度重启前临界水平。】
【数据采集量远超预期，‘生物兵器意识抑制优化模型’完善度提升至47%。】
A0的指尖在虚空中轻点，调出了K437体内那颗名为“保护艾莉丝”的意识微光的实时状态图。她发现，这颗微光非但没有在战场的残酷和内部的混乱中熄灭，反而似乎吸收融合了那些关于“家园”、“荣誉”的碎片，变得更加复杂，光芒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悲悯的色彩？
“真是……惊人的适应性，或者说……污染性。” A0低语，数据流中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研究兴趣，“这些低效的、属于有机体的情感模块，一旦找到了突破口，竟然能如此顽强地寄生、甚至试图重构一个被严格设计的意识体。”
她看着监控画面中，K437在那片被俘虏的矮人平民不远处，沉默伫立的冰冷身影。
“崩溃的边缘了吗？” A0的核心进行着冷静的推演，“按照当前数据模型，其现有意识结构无法长期承受这种级别的内部冲突。要么，系统启动自我保护机制，进行第三次强制性深度重启，彻底格式化，但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硬件损伤或意识活性永久降低。要么……”
她的“目光”投向了深火堡战场更深处，那象征着矮人最后荣耀与绝望的“族裔宝库”。
“……在外部极致的刺激下，完成一次彻底的……崩解与重塑。”
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危险的实验方案，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需要一场足够强烈、足够极端的事件，来为K437这锅已然沸腾的意识熔炉，投入最后一剂催化剂，观察它最终会凝结成何种形态——是彻底沦为无用的残渣，还是……淬炼出某种前所未见的、“有趣”的结晶。
她开始悄无声息地调整深火堡前线的部分战术指令，一些看似微小的、旨在加剧最后攻坚战残酷程度的命令，被嵌入到整体的作战计划中。
同时，她也向基地内部下达了新的指令，加强对艾莉丝和莱戈拉斯的监控与“准备工作”。她有一种预感，这场在矮人地下王国上演的终幕，很可能需要来自基地的“演员”再次登场。
K437依旧在战场上奋战，带着他内部那片濒临崩解的混乱世界，一步步地，走向A0为他预设好的，那个最终的……试炼场。
他并不知道，自己每一次痛苦的挣扎，每一次逻辑的报错，每一次违背“效率”的迟疑，都在为铸造锁住自己（以及未来无数同类）更坚固的枷锁，添上一块冰冷的砖石。
观测者在高纬度冷漠地记录着一切。
而囚徒在意识的牢笼中，正上演着崩解前的最后序曲。
第七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