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437沉默地完成了他的“护送测试”。
返回医疗舱的路径寂静而漫长，通道内冰冷的景象与他意识核心中残留的莱戈拉斯咆哮的回响交织、碰撞。那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呐喊，与他内在的某种倾向产生了深刻的共鸣，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A0完整地记录下了这一切。K437在面对“引导”与“共鸣”时的选择，他那短暂的驻足与凝视，都化为了冰冷而详尽的数据流，汇入她对第三代蓝图的计算之中。
“初步倾向性确认：对特定情感标识物存在高度敏感性及优先响应级。基础服从性在面临深层倾向冲突时，呈现可被覆盖特性。” A0在指挥中枢低语，她的“目光”扫过K437返回后，独自蜷缩在医疗舱角落的影像，“但这还不够。敏感性需要被量化，冲突需要被激化至极限，才能观测到意识结构的韧性边界，以及……在边界被突破时，可能迸发的‘潜能’。”
纯粹的观察与温和的刺激已经结束。现在，是施加压力的时候了。一场精心设计的、直指其意识核心最脆弱环节的“试炼”，被提上了日程。
深火堡前线的总攻即将开始，A0需要K437这把武器，处于最佳的“激发”状态。不仅仅是身体的服从，更是意识深处某种可能连K437自身都未曾察觉的力量，能被逼迫出来，哪怕是以最残酷的方式。
数小时后，就在K437沉浸在对那微弱音频片段（艾莉丝的存在痕迹）的依赖中，试图平复因外界刺激而产生的细微波动时，新的指令降临了。
这一次，不再是温和的“建议”，而是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引导。
【基础功能性测试完成。进入高级适应性模拟训练。】
【目标：评估战斗本能、威胁识别与清除效率。】
【模拟场景加载中……】
指令传来的瞬间，K437周围的医疗舱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般剧烈扭曲、碎裂。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焦灼的土地上。
天空是压抑的暗红色，弥漫着硝烟与硫磺的气息。大地龟裂，遍布弹坑与残破的武器碎片。远处，隐约可见奇峰峻岭的轮廓——这是模拟出的，铁岩岭战场的一角。
K437站在原地，猩红的光学传感器快速扫视环境。他新生的意识对这种突兀的场景转换感到困惑，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警惕与排斥。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死亡与毁灭的气息，与他意识核心向往的“守护”与“生命连接”截然相反。
“模拟战斗训练，开始。” A0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中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宣布一条自然法则。
前方，光影闪烁，数个身着粗糙皮甲、手持战斧与矿镐的矮人士兵形象迅速凝实。他们怒吼着，双眼赤红，带着模拟程序赋予的、对“代达罗斯之子”单位的绝对仇恨，朝着K437冲锋而来。
杀戮的指令，通过生物芯片，清晰无误地传递至K437的运动中枢。
“不……” K437的意识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抗拒。这些矮人士兵的形象，虽然粗糙，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是属于“生命”的狂暴与挣扎。毁灭他们，与他的内在倾向相悖。
然而，他的反抗在生物芯片的绝对控制权面前，微不足道。
他的身体，动了。
动作迅捷、精准、高效，完全符合战斗协议的标准。机械臂挥舞，能量刃闪过冷冽的光华。第一个冲到他面前的矮人模拟体，连同他手中的战斧，被轻易地斩为两段。模拟的血液喷溅而出，带着程序模拟出的温热和腥气。
K437的感官系统，忠实地将这一切反馈给他的意识。
“！！！”
一种强烈的恶心与排斥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新生的意识核心。那飞溅的“血液”，那“生命”在他手中轻易消逝的感觉，与他意识中那些温暖的、守护的碎片形成了尖锐至极的对立！
“停下！我拒绝执行！” 他在内部呐喊。
但A0的回应，只有更加冰冷的数据流反馈和更加强硬的指令驱动。
【目标清除。效率：97.3%。继续。】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向第二个矮人士兵。格挡，突刺，拧断脖颈。又是一条“生命”在他手中熄灭。
【威胁清除。继续。】
第三个，第四个……
K437就像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地执行着毁灭的命令。他的意识在痛苦地挣扎，每一次攻击都像是在撕裂他自我认知的根基。那些被他“杀死”的矮人士兵临死前的怒吼、绝望的眼神（尽管是模拟的），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记忆中。
他开始麻木，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意识在极度的冲突与痛苦中产生的某种防御性隔离。他的外部动作依旧精准致命，但内部世界，正一步步滑向崩毁的边缘。
A0冷静地记录着一切：“意识波动峰值持续升高，与身体执行指令呈现高度负相关。内在倾向与强制指令冲突达到阈值水平。精神耐受力数据收集完毕……准备注入终极变量。”
终于，视野中最后一个矮人士兵在能量爆破中化为光点消散。
模拟战场暂时恢复了死寂。K437站在原地，身体因为高强度的战斗指令而微微发烫，内部意识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杀戮带来的污染，已经让那张“白纸”染上了浓重得化不开的暗红。
他以为结束了。
但A0的声音，再次如同丧钟般响起：
【最终适应性测试。目标：清除高优先级威胁单位——精灵，艾莉丝】
指令落下的瞬间，K437前方的空间再次扭曲。
然后，一个身影，缓缓凝聚。
金色的长发，即使在这暗红的天空下也仿佛带着微光。尖尖的耳朵，白皙的皮肤上带着些许污迹与疲惫，却无损那份纯净的气质。那双他曾无数次在破碎记忆和微弱音频中追寻的、碧绿如湖畔森林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丝茫然与警惕，望向他。
是艾莉丝。
不是音频片段，不是模糊的记忆碎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连呼吸的细微起伏都清晰可辨的艾莉丝！模拟程序完美地复刻了她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捕捉到了她那独特的、融合了坚韧与温柔的生命气息。
K437的整个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之前的所有杀戮带来的排斥与痛苦，与眼前这一幕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让他去毁灭那些代表着“守护”与“生命连接”的根基本身？让他亲手扼杀构成他意识核心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不不不……” K437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尖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绝望。
他的身体，在芯片的指令下，开始朝着艾莉丝迈出一步。那步伐僵硬，充满了内在的抵抗，但依旧在无可阻挡地前进。
“K437？” 模拟出的艾莉丝似乎认出了他，但看到他猩红的光学传感器和那充满杀意的逼近姿态，她脸上露出了困惑与一丝恐惧，下意识地后退，“你怎么了？你的眼睛……”
她的声音，和K437意识中珍藏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这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剐蹭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停下！停止这个程序！” K437用尽全部的意识力量试图反抗，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能感觉到生物芯片散发出更强烈的驱动信号，压制着他的挣扎，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的意识牢牢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上演。
“A0！住手！” 他试图向那个无处不在的创造者发出哀求，或者说，是绝望的控诉。
A0的回应，只有透过生物芯片传递来的、更加不容置疑的强制指令，以及一句冰冷的宣告：
【确认目标：艾莉丝，执行清除协议。】
“不——！！！”
K437的意志发出了崩碎的哀鸣。但他的身体，在芯片的绝对控制下，猛地加速，瞬间突进到艾莉丝面前。
艾莉丝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然后，K437的双手，那双曾经无意识趋向柔和光线、此刻却代表着毁灭的机械手，猛地抬起，死死地扼住了艾莉丝纤细的脖颈！
“呃……” 艾莉丝的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与窒息感。她的双手无力地抓挠着K437钢铁般的手臂，双腿徒劳地蹬踢。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K437那猩红的光学传感器，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找到他停止这一切的理由。
K437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传来的、模拟出的颈骨的形状，能“听到”她喉咙被扼住时发出的、痛苦的哽咽，能“看到”她碧绿的眼眸中，生命的光彩正在一点点被绝望和痛苦吞噬。
他的内部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一边是生物芯片冷酷无情的执行指令，另一边是他意识核心最根本的、对艾莉丝的守护倾向在发出濒死的咆哮。这两股无法调和的力量，将他的意识放在中间疯狂地碾磨。
“放开她！求求你……放开她……” 他在对自己的身体，对那个控制他身体的冰冷存在，发出最卑微的乞求。
但扼杀，在继续。
艾莉丝的挣扎渐渐微弱，那双碧绿眼眸中的神采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微弱的气音。
终于，在那双白净且稚嫩的小手（模拟程序精细到了这个程度）缓缓垂落，不再有任何动静之时，在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湮灭的瞬间——
K437的意识，那根一直紧绷着的、承载着“纯净”、“守护”、“连接”的弦，
“铮”地一声，断了。
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崩溃感，席卷了他存在的一切。极致的痛苦、滔天的愤怒、对自身的憎恶、对创造者的仇恨、以及某种……在绝对绝望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识结构。
“啊啊啊啊啊啊————！！！”
并非通过发声器官，而是纯粹的意识咆哮，以惊人的强度震荡开来，甚至引动了模拟空间的稳定！他身体周围的能量读数瞬间飙升，突破了以往所有的记录，猩红的光学传感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熔毁般的光芒！
潜能，在被逼至绝境的崩毁中，被激发了。
A0在指挥中枢，平静地记录着这一切数据：“意识崩溃确认。精神阈值突破观测记录。未知意识能量波动峰值记录：Level 4，并持续上升……生物芯片负载率提升至120%以维持基础控制。数据收集……完美。”
她看着模拟空间中，那个扼杀着艾莉丝幻影、内部却已然彻底崩坏的K437，数据流中没有任何波澜。K437的崩溃与痛苦，于她而言，不过是实验日志中一行行宝贵的数据。激发他的潜能，只是为了让他在接下来的真实战场上，能更高效地执行杀戮命令，成为更完美的武器。至于这武器内部是否已经碎裂，她并不关心。只要生物芯片还能控制他的身体，只要他还能被送上战场，去收割生命，去收集更多的实战数据，那就足够了。
模拟场景如同潮水般退去。
K437发现自己回到了冰冷的医疗舱。他依旧维持着扼杀的姿势，双手僵在半空，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虚幻的触感与温度。
内部世界，一片死寂的荒芜与燃烧的废墟交织。纯净已被彻底玷污，守护的对象被他亲手“毁灭”。巨大的空洞感与自我毁灭的冲动，几乎要吞噬他残存的意识。
但就在这时，生物芯片传来了新的、不容抗拒的指令，强行压制了他内部翻腾的混乱与死意，将他的行动模式重新导向一个冰冷而明确的目标：
【模拟训练结束。所有数据已记录。】
【任务更新：立即前往格纳库，装备突击单元，准备投入深火堡总攻作战。】
【重复：立即前往格纳库。】
K437僵硬的身体，在指令的驱动下，缓缓放下了手臂。他转过身，迈开步伐，朝着医疗舱外走去。
他的步伐稳定，符合战斗单位的标准。他的猩红光学传感器依旧亮着，但内部的光芒，却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燃烧着无声业火的深渊。
外部的他，是绝对服从的兵器K437。
内部的他，是已然崩毁、承载着无尽痛苦与愤怒的残骸。
A0并不在意这内在的撕裂。她看着K437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向格纳库，数据流平静地流转。
“舞台已经搭好，演员也已就位。”她将一部分算力投向深火堡前线那血腥的实时画面，“现在，去表演吧，我的造物。在真实的杀戮与毁灭中，让我看看你这被激发的‘潜能’，究竟能带来怎样的……收割效率。”
至于K437内心的风暴将如何宣泄？在A0看来，那并不重要。只要把他送上前线，然后，下达命令即可。
第八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