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刚被初秋的阳光驱散,带着清冽草木香气的风就灌满了神仙渡的街巷。
空气里隐约浮动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甜糯气息,丝丝缕缕,勾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中秋节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楼下一派忙碌又欢腾的景象。不羡仙酒楼前支起了长长的案板,平日里扛货的熊大、精明的广胡子,还有针线活极好的大娘,此刻都围在那里,手上沾满了白白的面粉和油亮的馅料,正热火朝天地……做月饼!
“少东家!早啊!”监工裴酿正仔细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把做好的月饼初胚往烤炉里送,抬头看见我,咧嘴一笑,露出常年被烟熏火燎的微黄牙齿,阳光下格外亲切。
“裴叔早。”我点头应着,目光扫过熊大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小巧的兔子造型月饼,旁边的广胡子则在吹嘘他见过的一种特制的五仁馅料配方何等绝妙。
楼梯响起轻快的、几乎跳跃的脚步声。
没等我回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像炮弹一样撞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老大!老大!”红线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清亮悦耳,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她穿着干净的、由渡里各家婶娘阿姨用零星布头拼成的百家衣,红得格外夺目。小而结实的身体里蕴藏着让整个神仙渡都活跃起来的能量。
头顶那两个用红绳扎得紧紧的冲天揪,随着她仰起的小脑袋摇晃着。“你看元姨姨她们做的糖画!有这么大的兔子!”她踮起脚,努力用小手比划着一个夸张的大圈,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
“老大,我们等会儿也去做月饼吧?然后去河边钓鱼!晚上就能边看月亮边吃了!寒姨说了,今晚有好——大好大的烟花!” 说“烟花”两个字时,她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对晚上的无限憧憬。
“好,都依你。”我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顶,那冲天揪扎得真是结实。
“红线!小丫头别缠着你家老大,快来帮我搅拌馅料!”不远处传来元甜甜清脆的喊声。她和元咸咸这对性格同样泼辣的双胞胎姐妹,平日里各自摆着一个甜食摊和咸食摊,对着吆喝打擂是神仙渡一景。
今日也联手在月饼案板旁支了个小摊,专门做一种晶莹剔透的桂花冰皮月饼,吸引了不少小孩子,连同路过的几个绿林大汉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来啦甜姨!”红线脆声应着,恋恋不舍地松开我的腿,像只欢快的小雀子飞奔向热闹的人群,一路上不忘跟这个伯伯、那个姨姨打招呼,把整条街的节日气氛都搅得更浓烈了些。
刚想转身下楼,一个蓝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侧栏杆边,负手而立,望向渡口的方向。
“江叔。”我一点没被吓到,习惯了。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又或者一直都在,只是你察觉不到罢了。
一身利落的蓝色劲装纤尘不染,腰间佩剑古朴无华,整个人如同远山寒潭一般沉稳寂寥。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我的招呼。
是啊,这样欢腾的日子,他的存在就像一条清冷的溪流,静静流淌,不声不响,却让人莫名感到心安。我知道乱世里,有这样一位高手隐匿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守护,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刚走到酒楼门口,一阵带着酒香和火灶气息的热风就扑面而来。
“哎哟!我家贵客醒了?”带着浓烈笑意的声音响起。寒香寻寒姨倚在雕花的门槛旁,一身正红色的织金锦缎华服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间尽是逼人的光彩和火一样的热情,与一墙之隔静静临风的江叔形成鲜明对比。
她是这不羡仙酒楼的灵魂,八面玲珑,风姿绰约,一颦一笑都带着江湖儿女的爽利。
“昨晚捞的几尾肥鲈鱼,郑师傅用今年新采的桂花给醉上了,中秋夜里开坛,那滋味儿…啧啧啧,就等着你这张嘴来尝了!”她嗔怪又得意地瞥我一眼,仿佛我才是那马上要入锅的鱼片,“还有暗格里我封了三年的‘离人泪’,要不要来两口?”
“寒姨的手笔,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笑着应承,走进酒气氤氲、人声鼎沸的大堂。
来自各地的江湖朋友早已三三两两落座品茗论酒,见到我都纷纷抱拳招呼“少东家”。气氛热闹又祥和,仿佛外面的兵荒马乱都与这座名为“神仙渡”的孤岛无关。
午后没去钓鱼——红线被元家姐妹的糖画和摆满案头的各色月饼吸引得走不动道。倒是后院酿酒坊那边传来了吵闹声。
原来是在玩“投壶”。只不过,投的不是箭矢,而是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圆润糯米团子!规则是:将糯米团子投入房间尽头一个直径不足半尺的小瓦罐里。
而发起人,正是刀哥。
这西北来的糙汉子,敞着皮袄的前襟,露出一片古铜色的坚实胸膛,正撸着袖子,碗口粗的手臂肌肉虬结,手里捏着一个糯米团。
他面前的地上,已经七零八落地滚着不少没投进去的“失败品”。围观的几个年轻武师和裴酿他们哈哈大笑。
“啧!他娘的!小寡妇穿针么?这么难!” 刀哥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喝多了酒。他掂量着手里的糯米团,眼神却又准又稳。
周围人起哄:“刀哥!不成可就得请客啊!再开三坛好酒!”
“放屁!老子五岁就能用飞蝗石打麻雀眼!投个这玩意儿……”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甩!唰!那小糯米团子化作一道白影,又快又平又直,精准无比地——“哐当”一声!撞碎了那个可怜的瓦罐口沿半个边。
“……百、步穿杨?穿你姥姥!还不快给老子换缸!”刀哥愣了一下,随即老脸一红,叉腰破口大骂起来,惹得众人更是哄堂大笑。
红线拍着巴掌笑得最大声,恨不得跳起来:“刀哥耍赖!赖皮!赖皮!”一时间,后院笑骂声、起哄声、讨酒声混作一团,连空气都醉了三分。
…………
傍晚时分,整个神仙渡的人都涌向了渡口南边那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架起了高高的熔铁炉子,炉火熊熊,映得半边天都金红一片。
几条壮汉赤裸着上身,皮肤上汗水被火光映照得如同涂了层油彩。他们奋力将融化的铁水舀出,盛在特制的凹形木板上。
裴酿深吸一口气,对着熔炉旁一个胡子拉碴、抱着膀子闭目养神的大汉喊:“刀哥!差不多了!”
伊刀猛地睁开眼,火光在他眼睛里跳跃燃烧。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纵身跳上旁边一个石墩,声如洪钟:“臭小子们!都躲远点!看好了!”
没等众人反应,只见他抄起一根浸透了水、碗口粗的柳木棍,对着裴酿刚刚舀起、奋力泼向半空的一大勺滚烫金红铁水,使尽全身蛮力奋力一击!
“嗡——砰!!!”
一声震人心魄的低沉巨响,简直像闷雷贴着地面滚过!
壮丽的幻象瞬间诞生!
无数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点,如同亿万颗炽热的星辰被同时点燃!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以沛然莫御之势向四面八方、向空旷深邃的夜空中爆射、喷溅开来!刹那间铺满了整个视野!
地面仿佛升腾起一朵巨大无比、燃烧着纯粹金光的神树!枝条肆意伸展,繁花怒放夜空!火星如灿烂花雨,簌簌落下,拖拽着金色的光晕轨迹,又如流星摇曳坠落凡间。
冰冷的铁浆在这极致的力量催动下,绽放出比最名贵的烟花还要璀璨、还要暴烈、还要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光芒!肆意、奔放、无所畏惧!
“砰!砰!砰!”
裴酿和其他几名打铁花的师傅接连出手!
一朵朵、一片片更加绚烂的金色花朵次第盛放!仿佛点燃了整个黑夜!火光冲天,映亮了每一张仰望的脸。
惊呼声!赞叹声!“再来一个!”的欢呼声排山倒海!红线激动地揪着我的衣角,小嘴张圆了,忘记了惊呼。连一直静默旁观的江叔,眼中也被这狂野壮烈的金色雨点映出了点点光亮。
寒姨站在不羡仙的二楼露台,红裳在火光辉映下如同浴火的凤凰,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和骄傲。
流金碎玉漫天溅落,落在冰冷的地面,瞬间凝结、暗淡、变成黑色的铁屑。但这极致灿烂的升腾与瞬间冷却的幻灭,那巨大的反差和磅礴的生命力,在夜空下震撼得让人说不出话。
火树银花落,万点星辰开。
就在铁花渐渐稀疏,金光如同鱼鳞般在夜空中徐徐铺散变暗之时,天空那轮浑圆皎洁的明月,赫然已升到了中天!
清澈的月华温柔地洒下,如同薄纱,轻轻披在热闹过后的神仙渡上。
喧嚣暂歇。
众人围坐在不羡仙内外摆开的十几张方桌旁。桌子中央是堆成小山的大月饼,形态各异,香气扑鼻。甜香的桂花酒、温润的米酒和寒姨神秘兮兮端上桌的“玉露浆”摆满了一桌。
广胡子指着刀哥刚才打碎瓦罐的方向还在笑话他。裴酿和熊大划着拳。元家姐妹在给红了脸看起来有点上头的小姑娘们分她们的桂花冰皮月饼。
红线捧着一个比她小手大出好几圈的巨大莲蓉月饼,努力地啃着,糊了满脸的碎屑还不忘含含糊糊地说:“老大!我们…以后就是清河…最最厉害的江湖双侠!”圆溜溜的眼睛里映着月光,熠熠生辉。我对她笑着举杯。
伊刀端着一个大海碗,酒气浓郁,重重撞了一下我的杯子,瓮声瓮气地吼:“臭小子!节日快乐!干!”惹来寒姨一道眼风:“轻点!碗糟蹋了不少了!”
随即她又把目光转向我,笑意盈盈,带着一种东西自家人的骄傲与宠溺:“我家贵客,来,尝尝月亮尖尖上才有的味道?”她切了一块亲手做的“神仙鱼酿”放到我碗里。
其实隔着大老远我就闻到了神仙鱼酿的香味,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能灌两坛离人泪的我,竟被这鱼酿熏的有些醉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在角落阴影里的蓝色身影动了。
江叔不知何时踱到了我们桌旁,负剑的手掌心翻上多了一枚东西。月光下,是一块没有任何雕饰的光滑圆石,通体洁白温润,像一颗小小的月亮。
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极淡地拂过一丝看不清的笑意,谈不上温和,却足以让所有人微微一愣。他将那枚月白石轻轻放在我与红线中间的桌面上,触石无声。
做完这一切,他身影轻闪,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又退回了角落的暗影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那块小小的圆石,沾着月光般温润的光泽,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笑,投向那枚石头,也投向我们。
寒姨的眼里柔和一片。
刀哥咧着嘴无声大笑,灌了一大口酒。
红线好奇地放下手中的大月饼,伸出小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那圆石,抬头向我看来,脸上沾着油光饼屑,眼睛弯成了小月亮。
只觉得一股浓郁的、氤氲着酒香和烟火气的温热,从口中一路熨帖到四肢百骸,最后汇入心底。抬头遥望苍穹,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这莽莽江湖,吃人乱世……竟有这样一座渡口,像海上永不沉没的仙山净土。窗外是月的华章,窗内是红尘烟火中,由人间悲欢炼成的心安之处。
酒是热的,鱼是香的,笑声是滚烫的。
月光不吝啬地笼罩着所有人。这便是团圆了。
夜深了,热闹渐渐沉淀。空地上还残留着打铁花的炭火余烬气息和祭祀月亮的甜甜线香味道。
红线终于玩累了,趴在我肩上呼呼大睡,小手里还紧紧攥着江叔给的那块月白石和一小块她舍不得吃完的兔子月饼。
江叔默默走在我们身边几步之外,如同沉默的影子。
身后不羡仙的灯火柔和地亮着,隐约还能听到刀哥的大嗓门和裴酿、熊大划拳最后一声响亮的“五魁首!”……
月光如水,流泻在小巷静谧的青石板上,伴随着悠悠归家的脚步声。
偶起风波的江面上飘着一盏盏河灯,那是大家用心许下的愿望。
这神仙渡里的一个中秋夜,是洒在漫漫前路上的碎金子,虽小却亮,足可照亮很长一段幽暗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