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阳关,风里的沙砾少了些,多了几分草木的清润。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变得清脆,像“星糖草”浆果落地的轻响。林辰掀开帆布一角,望着路边渐渐多起来的绿意——芨芨草在田埂上摇晃,蒲公英的白絮乘着风往东方飘,恍惚间竟以为看到了终南药圃的“接云草”藤蔓。
“再有三日,就能到终南地界了。”萧野擦拭着铁剑,剑穗上的断风草与沙棘干花不知何时缠在了一起,像对不愿分离的伙伴。他瞥了眼林辰怀里的岫玉,玉上的“雪”字被摩挲得发亮,“林先生这几日总摸着它,是怕玉上的温度散了?”
林辰将玉又往怀里揣了揣,指尖触到布兜里的镇风草籽,籽上的人影似乎在轻轻颤动。“只是觉得……它比我更急着回去。”他望着东方的天际,云层流动的模样,像李雪晾在竹竿上的草药,“不知道药圃的‘冰绒草’换盆了没有,那盆混种的新苗,有没有熬过我们不在的日子。”
萧野忽然笑了:“晚辈虽不懂你们之间的事,却看得出李姑娘把药圃打理得比自己还上心。您种的草都能在黑风峪扎根,她守着的家,只会更兴旺。”他用剑尖挑过车帘,外面的田埂上,几个孩童正在放风筝,风筝线缠着蒲公英的白絮,像条连接天地的绿线,“您看,连风都在往终南的方向赶。”
夜里宿在驿站,林辰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终南的雪夜,暖房的炭火明明灭灭,李雪坐在石桌旁缝补他的棉袍,针脚歪歪扭扭,却把片“随土草”的叶子缝在了衣襟内侧。他走过去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她对着草叶轻轻呵气,像在取暖。
醒来时,天光已微亮。林辰摸了摸自己的衣襟,那里空荡荡的,却仿佛还残留着草叶的温度。他从行囊里翻出沈砚的笔记本,镇风草籽落在纸页上,映出的人影忽然变得清晰——李雪站在“百草堂”的门楣下,望着西行的路,鬓边别着朵“星糖草”,花瓣上沾着晨露,像没擦的泪。
“该赶路了。”萧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股轻快的劲,“今天能到秦岭山口,过了山口,就闻到终南的草木香了。”
马车驶入秦岭山口时,风里果然多了股熟悉的气息——是“接云草”的清苦,混着“星糖草”的甜,还有“冰绒草”特有的凉,像李雪煮的草药汤,刚入口时微苦,回味却带着暖。林辰忍不住掀开车帘,山口的石缝里,竟钻出几株“随土草”,根须缠着岩石,叶片朝着终南的方向倾斜,像在招手。
“是去年飞散的籽!”林辰跳下车,指尖抚过草叶。叶片背面的绒毛上沾着秦岭的黄土,与终南的红泥混在一起,竟生出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他忽然想起李雪说过的话:“草籽比人执着,只要心里记着方向,哪怕被风吹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正说着,山口的转角处传来马蹄声。是终南来的信使,看到林辰的马车,立刻翻身下马:“林先生!李姑娘让我给您送封信,说药圃的‘镇风草’新苗开花了,让您别惦记。”
信是用“潮间草”茎秆做的纸写的,字迹清秀,却带着点仓促,像是写了又改。开头说“星糖草的浆果收了半筐,留着给您泡酒”,中间提“萧先生要的断风草籽晾好了,用棉纸包着放在‘百草堂’的架子上”,末尾却只画了株“随土草”,根须缠缠绕绕,没写落款。
林辰把信纸贴在胸口,潮间草纸带着淡淡的海味,混着终南的草木香,像李雪站在他面前,明明有许多话,却只把心意藏在草叶里。萧野凑过来看,指着画里的根须:“这根缠得比镇风草的根还紧,李姑娘是在说‘盼着您早点回来’呢。”
离终南越近,路上遇到的人越多。有背着药篓去镇上卖草药的村民,说“李姑娘每天都去暖房看那盆混种草,连浇水都亲自来,怕旁人手重伤了根”;有学堂的先生,笑着说“孩子们总问林先生什么时候回来,说要听黑风峪的故事,小石头还在‘百草堂’的墙上画了幅您和萧先生的像,画得比真人还精神”。
马车驶入终南地界时,夕阳正把药圃的暖房染成金红色。林辰远远就看见篱笆上的“接云草”藤蔓,比他离开时爬得更高,几乎遮住了半个竹架,藤蔓上的紫色小花在风中轻轻晃,像在点头。
“林先生回来了!”守在药圃门口的小石头最先看到马车,举着个竹篮就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星糖草”浆果,紫黑色的果皮泛着光,“李雪姐姐说,您回来肯定想吃这个!”
林辰跳下车,还没站稳,就看到暖房的门开了。李雪站在门内,穿着件蓝布衫,鬓边别着朵“随土草”,看到他时,手里的水壶“当啷”掉在地上,水洒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落在她的布鞋上,像草叶上的露。
“你……”李雪的声音有点发颤,低下头去捡水壶,耳尖却红得像“星糖草”的浆果,“回来就好,我去给您烧点热水。”
“李雪。”林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像刚浇过草的水,“我有话跟你说。”
萧野识趣地拉着小石头往“百草堂”走,临走时把那株回音草塞给林辰:“让它也听听。”
暖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镇风草”的新苗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花瓣舒展,中央的草籽闪着光,竟与黑风峪的镇风草一模一样。林辰把回音草放在新苗旁边,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草叶轻轻晃,传出在黑风峪录下的那句话:“李雪,等我回来。”
李雪的肩膀轻轻颤了颤,转身想往暖房外走,却被林辰拉住。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岫玉,放在她的手心:“在黑风峪的泉眼找到的,它跟着‘随土草’的根,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想回到你身边。”
玉上的“雪”字在暖光下泛着柔光,李雪的指尖抚过字迹,忽然落下滴泪,打在玉上,顺着纹路往下淌,像在给这枚玉“认主”。“我以为……”她哽咽着说,“以为你只惦记着草和剑,忘了……”
“没忘。”林辰打断她的话,声音比平时更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在黑风峪,镇风草帮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二十年前你把棉袍让给我的那个雪夜,想起你绣坏了三块布才做好的草纹帕子,想起每次我出门,你在篱笆上系的那些草叶……”
他指着暖房里的草木:“‘随土草’的根在土里缠,‘接云草’的藤蔓在架上绕,‘星糖草’的浆果把甜藏在心里,就像我对你的心意,早就扎了根,只是我自己迟钝,到今天才敢说出口。”
李雪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笑了,像雨后的“星糖草”,带着点湿润的甜。“其实……”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片用丝线绣的镇风草叶,针脚细密,叶片上的剑痕都绣得清清楚楚,“我在你走后,就绣好了这个,想着……想着你回来要是愿意,就把它缝在你的剑穗上,跟断风草作伴。”
林辰接过布包,丝线带着李雪的体温,暖得像黑风峪的阳光。他忽然想起沈砚笔记本里的那句话:“草木的情,是根须在土里的默默纠缠;人的情,是明明就在眼前,却怕说出口就惊扰了岁月。”此刻才懂,最好的情愫,从来都不用刻意言说,就像终南的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然而然,却又根深蒂固。
“百草堂”里,萧野正和小石头、卓玛说黑风峪的故事。暖房的风穿过窗棂,带着“星糖草”的甜,吹得“百草堂”的木牌轻轻响。林辰牵着李雪的手走进来,她的指尖还带着点凉,却紧紧回握住他,像两株缠绕在一起的“随土草”,再也不会分开。
萧野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笑着举起酒杯:“该喝杯庆功酒!一来贺林先生找回草武传承,二来……贺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石头举着“星糖草”浆果酿的酒,仰着头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李雪姐姐总在林伯的茶杯里多放片‘星糖草’叶,说这样喝着甜!”
卓玛也举着铜壶,给每个人倒上酥油茶:“阿爸说,两个人的心要是像草的根一样缠在一起,就能抵抗所有的风沙和冰雪。”
暖黄的灯光下,“百草堂”的木架上,沈砚的手稿泛着微光,旁边摆着林辰带回的镇风草籽和李雪绣的镇风草叶,草与字,人与情,都在这一刻融在了一起。窗外的月光落在药圃里,“随土草”的根须在土里轻轻舒展,“接云草”的藤蔓在架上缓缓延伸,“星糖草”的浆果在竹篮里泛着光,像在说:这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林辰望着李雪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黑风峪的风沙,西域的戈壁,所有的艰难与跋涉,都是为了这一刻——回到熟悉的土地,握住想握的手,让心里的那株“情愫草”,在终南的暖光里,彻底绽放。
风穿过“百草堂”的窗,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着那句藏了二十年的话,在每个人的心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