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霜降总带着股清寂的厚。清晨推开暖房的门,药圃的土已经冻得发硬,金缘紫菀的最后几朵花在寒风里颤巍巍地立着,花瓣边缘结着层薄霜,像给紫褐色的绒布镶了圈银边。林辰踩着冻裂的土块往谷场走,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却让人清醒地知道,该为来年做打算了。
“林先生,周校长在翻地呢!”小石头举着把小锄头跑过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说霜降这天得把药圃的土深翻一遍,埋上草木灰,等开春就好下种了!”
谷场边的空地上,周鹤叔正扶着锄头喘气,霜白的胡须上挂着冰碴,翻起的土块带着冰粒,砸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响。“你娘当年总说,”老人直起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红的手,“霜降不是收尾,是开头——把地整好了,把种藏好了,来年的希望才有地方扎根。”
孟书砚从西域带回的“耐寒花籽”摊在竹匾里,黑褐色的籽粒比谷里的紫菀籽小些,却透着股硬实的劲。“阿古拉说这是雪山下的‘顶冰花’,”他抓起一把籽撒在翻好的土里,“天越冷越长得欢,开春一化雪就冒绿,正好给咱们的药圃当‘报春花’。”
雷大叔扛着捆干柴从后山回来,柴捆上沾着雪粒,他往暖房的炉里添了两大块松柴,火苗“噼啪”蹿起来,映得众人脸上发红。“沈三从玉泉河捎来消息,”他拍着身上的雪,“说张奶奶带着孩子们在分号的空地上挖地窖,埋了两百斤紫菀根,说‘霜降藏根,开春不愁’,都是按苏先生的老法子来的。”
沈念端着盆热乎乎的姜汤进来,姜香混着红糖的甜气,驱散了不少寒气。“这是给翻地的大伙暖身子的,”她把姜汤分到粗瓷碗里,“春杏姐从苏婉堂寄来的干姜,说比咱们谷里的更辣,驱寒最管用。”
碗沿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林辰望着窗外——药圃的金缘紫菀已经割倒,光秃秃的花茎在寒风里摇晃,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像在说“我还会回来”。他忽然想起娘的《百草秘录》最后一页,画着片翻耕的土地,旁边写着:“霜降埋种,如人藏志。看似沉寂,实则蓄力,只待春风一吹,便破土而出。”
陈郎中带着春杏从邻县赶来时,正赶上埋新种。老人裹着件羊皮袄,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江南的“冬播稻种”,颗粒饱满,泛着油光。“这是苏婉堂的女孩子们托我带来的,”陈郎中解开布包,寒风卷着稻种的清香扑过来,“说稻种混着药草籽埋下去,开春稻子长,药草也长,能收两季,是苏先生当年在江南试过的法子。”
春杏蹲在地里,小心地把稻种和紫菀籽混在一起,撒进翻好的土沟里。“女孩子们说,这叫‘稻药共生’,”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笑得眉眼弯弯,“稻子能挡风雨,药草能肥土地,像咱们人一样,互相帮衬着才能过日子。”
孩子们跟着学,小石头把顶冰花籽撒得满地都是,被周鹤叔敲了下脑袋:“匀着点撒!这花籽金贵,得让它们挨得近些,开春好做伴。”
暖房的墙上,新挂了幅《岁时药谱》,是孟书砚和春杏一起画的:春分种紫苏,夏至采薄荷,秋分酿新酒,霜降埋新种……每个节气旁都画着小小的药草,像串连起四季的珠子。林辰指着“霜降”那格,对孩子们说:“你们看,每个节气都有该做的事,就像人活着,每个年纪都有该担的责,急不得,也慢不得。”
午后,日头升到正中,却没什么暖意。林辰带着众人往埋好的种籽上盖稻草,雷大叔从谷仓里扛来去年的旧稻草,金黄的草秆带着谷香,铺在地上像层厚棉被。“这草能挡雪,”他边铺边说,“当年婉妹总把最厚的草盖在紫菀根上,说‘这孩子性烈,却怕冷,得好好疼着’。”
陈郎中坐在草堆旁,看着孩子们追逐打闹,忽然对周鹤叔道:“婉妹要是看见现在的百草谷,该多高兴——地有人耕,种有人埋,孩子们有人教,她当年的心愿,全成了真。”
周鹤叔望着远处的群山,山尖已经落了雪,像戴了顶白帽子。“她一直都看着呢,”老人笑着说,“在紫菀花里,在药圃土里,在孩子们的笑里,从没走远。”
傍晚,夕阳把西边的云染成了橘红色,却没带来多少暖。林辰站在药圃边,看着盖好稻草的土地,像盖着无数个等待发芽的梦。孟书砚在给阿古拉写信,说顶冰花籽已经埋下,开春一定寄些新苗过去;春杏在给女孩子们回信,说“稻药共生”的法子很好,让她们在苏婉堂也试试;沈念则在暖房里煮红薯粥,说要给翻地的大伙当晚饭,粥里加了紫菀花蜜,甜得能暖到心里。
林辰忽然明白,这霜降的“降”,不是落下,是沉淀——沉淀一年的辛劳,沉淀对来年的期盼,沉淀那些说不出的牵挂,像埋在土里的种籽,看似不见天日,却在黑暗里积蓄着力量,只等一声春雷,就冲破束缚,向着阳光生长。
入夜,暖房的灯亮着,炉上的红薯粥咕嘟作响。林辰翻开《百草续录》,在第五百章的首页写下:“霜降埋种,藏器待时。一岁终始,百草枯荣,皆循天道,亦如人心——守得住沉寂,方见得繁华。苏婉先生毕生所求,不过如此。”
窗外的寒风卷着碎雪掠过谷场,稻草下的种籽在黑暗里静静呼吸,像在为明年的春天倒计时。百草谷的冬夜,就这么在药香和期待里,慢慢沉了下去,厚重得像埋种的土地,却在最深处,藏着团不灭的火,等着把新的岁月,焐得更暖,长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