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秋分总裹着层醇厚的香。谷场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陶瓮,雷大叔正指挥着药童们往瓮里倒新蒸的米酒,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顺着瓮壁往下淌,溅起的酒珠落在青石板上,瞬间散成淡淡的酒香。林辰蹲在瓮边,往酒里撒着今年新收的金缘紫菀花瓣,紫褐色的花瓣在酒液里打着旋,像把整个秋天都泡进了瓮里。
“林先生,周校长让您去地窖看看!”小石头举着个酒瓢跑过来,瓢沿还沾着酒液,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说去年埋的百草酒该翻出来透透气了,不然明年开封要失了味!”
地窖里阴凉潮湿,一排排陶瓮整齐地码着,瓮口的泥封上长满了青苔,有些还冒出几株细小的紫菀苗——是去年封坛时撒的花籽,竟顺着泥缝钻了出来,在幽暗的地窖里倔强地绿着。周鹤叔正用小锤敲开一只瓮的泥封,“噗”的一声,醇厚的酒香漫出来,混着当归的绵、雪莲的清,还有紫菀花蜜的甜,像把陈年的故事轻轻揭开了一角。
“你闻这味,”老人舀出半碗酒,递到林辰面前,“比去年更稠了,看来今年的秋阳晒得够透。”他指着瓮底沉淀的药渣,“这是你娘当年传的法子,秋分封坛,要掺三样东西:当年的新谷、当季的药花、还有酿者的一捧心意,酒才够厚。”
林辰接过酒碗,酒液在碗里轻轻晃,映出他年轻的脸。他忽然想起娘的医案里夹着的一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秋分酿酒,如写文章,得有起承转合——新米是起,药花是承,岁月是转,人心是合,少一样都不成篇。”
地窖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孟书砚正带着阿古拉和西域的几个牧民少年学编酒篓。用的是玉泉河的回春藤,藤条在少年们手里弯来绕去,虽编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阿古拉说西域的雪莲酒得用羊皮囊装,”孟书砚手里的藤条忽然断了,笑着往地上一坐,“哪有咱们这竹篓透气?等明年酒成了,给他们送几篓,让他们见识见识百草谷的手艺!”
阿古拉举着个编了一半的篓子,汉语说得磕磕绊绊:“苏先生……说过,酒要……跟人亲,竹篓……透气,像……朋友说话。”他把篓子往酒瓮上套,虽然松松垮垮,眼里的光却亮得很。
沈念从暖房端来刚蒸的桂花糕,米香混着桂花香,缠上弥漫的酒香,成了独一份的秋味。“张奶奶从玉泉河捎来坛蜂蜜,”她把糕放在石桌上,“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紫菀花蜜,让咱们掺在新酒里,酿出来的酒甜得能粘住嘴唇。”
蜜坛打开时,甜香瞬间压过了酒香,小石头趁人不注意,偷偷用手指蘸了点,塞进嘴里,眯着眼直咂嘴:“比去年的更甜!苏先生肯定喜欢!”
陈郎中带着春杏从邻县赶来时,正赶上封新坛。老人手里捧着个旧酒葫芦,葫芦上刻着“苏婉堂”三个字,是当年娘送给她的。“我这葫芦里装的是邻县的‘秋露白’,”陈郎中拔开塞子,清冽的酒香飘出来,“跟你们的百草酒混着酿,南北合璧,定是绝配。”
春杏则捧着个锦盒,里面是苏婉堂的女孩子们绣的酒旗,青布上绣着金缘紫菀和回春藤,针脚里还藏着细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女孩子们说,等酒开封时,就把这旗挂在谷口,让过路的人都知道,百草谷的酒里,有她们的心意。”
封坛的时辰到了。雷大叔把陈郎中的“秋露白”倒进新瓮,孟书砚撒上西域的沙棘果,沈念拌入紫菀花蜜,春杏放上绣着花的红绸,最后由林辰和周鹤叔一起盖上瓮盖,再用和好的黄泥封严。每个瓮口都撒上一把新收的紫菀花籽,小石头还在泥封上按了个小小的手印,说“这样苏先生就知道,今年的酒里有我”。
夕阳西下时,新封的酒瓮被抬进地窖,排在去年的旧瓮旁边,像一摞写满期待的书。林辰站在地窖门口,看着最后一只瓮被摆好,忽然觉得这些陶瓮不是容器,是时光的匣子,里面装着今年的花、今年的谷、今年的笑,等着明年的人来打开,尝尝岁月的味道。
“该给酒瓮编号了,”周鹤叔从怀里掏出本账簿,“去年的编到了‘百草三十’,今年就从‘百草三十一’开始,等编到‘百草一百’,咱们就大摆宴席,请天下的药友来共饮。”
林辰接过账簿,在“百草三十一”的后面写下:“秋分封坛,合南北药香,聚四海心意,待来年春分启,以飨苏婉先生之愿。”
地窖外的谷场上,孩子们还在学编酒篓,牧民少年们唱起了西域的歌谣,歌声混着酒香漫过谷场,缠上老槐树的枝叶。孟书砚在给阿古拉的师父写信,说明年开春一定去西域,带着新酿的百草酒;春杏在给苏婉堂的女孩子们回信,说谷里的桂花糕很好吃,等酒开封时请她们来做客;陈郎中则和周鹤叔坐在石凳上,喝着去年的陈酒,说着当年和娘一起酿酒的往事,笑声里带着酒气,也带着化不开的暖。
林辰望着这一幕,忽然明白娘当年为什么爱酿酒——酒是活的,会随着岁月慢慢变,就像这些人,这些事,看似在重复着去年的日子,实则每天都在添新的滋味。旧瓮里的酒在沉,新瓮里的酒在酿,而他们,就在这新与旧的交替里,把故事写得更长,把药香传得更远。
入夜,地窖的门轻轻掩上,只留一道缝,让酒香能慢慢渗出去,告诉谷里的草木:今年的酒,藏好了。林辰坐在暖房的案前,翻开《百草续录》,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陶瓮,瓮口钻出株紫菀苗,旁边写着:“酒藏岁月,亦藏初心。苏婉先生之酒,酿的是药香,藏的是人间。”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银辉。远处的玉泉河传来夜航船的橹声,隐约还能听见谷场的歌声,像在为这坛新酒唱着序曲。百草谷的秋夜,就这么在酒香和期待里,慢慢沉了下去,等着明年的春风,把这满窖的故事,吹成醉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