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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归庙的蓝花香还在衣襟萦绕,林辰将镇煞佩用棉布包好,塞进星引剑的剑鞘侧袋,玉佩的温润混着剑鞘的桐油味,倒像是山间老陶的质朴气息。沈知意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罐从河东村跑回来,罐身上的青釉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的粗陶胎,罐口缠着圈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系着块小小的长命锁,锁上的“安”字被摩挲得发亮。

“林兄,你瞧这物件!”沈知意把陶罐往石桌上一放,罐底的泥垢簌簌落下,“是河东村破庙里捡的。那庙早塌了一半,就剩尊泥塑观音像,这罐子就埋在观音像脚边。前几天村里的娃子去掏鸟窝,挖出这罐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小泥人,有男有女,每个泥人胸口都捏着个‘家’字,捏得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手笔。”

他指着长命锁上的刻痕:“村头的张婆婆说,这是十年前王家的小柱子留下的。那娃子爹娘去城里打工,把他托付给奶奶,他总在破庙里捏泥人,说‘捏够一百个,爹娘就回来了’。后来奶奶病逝,小柱子没人管,在一个雪夜里钻进破庙,就再也没出来,有人说他跟着泥人走了,有人说他冻饿死了,只留下这罐子和满地的泥人。”

林辰拿起陶罐,指尖刚触到缺口的边缘,镇煞佩突然透出股暖暖的烟火气,两块玉佩在罐口上方转出光晕,映出片模糊的雪影——十年前的破庙,寒风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小柱子裹着件过大的棉袄,坐在观音像前的草堆上,手里的泥巴冻得发硬,他却仍在认真地捏:“爹,娘,这是第五十个泥人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把泥人摆成咱家的样子,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

“是‘思亲煞’。”云舒翻着《异闻札记》,书页间夹着块晒干的泥块,上面还留着小小的指印,“孩童若有未圆的念想,魂魄会附在亲手做的物件上,小柱子是太想爹娘了,才让陶罐缠着魂。”

她指着札记里的批注:“稚心纯念,泥为骨肉,罐藏相思,盼亲早归。锁系牵挂,是未说尽的童言。”河东村方向飘来炊烟的味道,混着柴火的焦香,落在陶罐里的泥人上,竟让“家”字的刻痕软了几分,像是要化开似的。

正说着,石道那头传来清脆的童声,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来,手里举着个新捏的泥人,泥人脸上还沾着朵小黄花。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棉袄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看到沈知意手里的陶罐,突然停下脚步,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这是……小柱子哥哥的罐子!”

“你认识小柱子?”林辰蹲下身,声音放轻了些。

小姑娘把泥人往身后藏了藏,小声说:“我叫丫蛋,娘说小柱子哥哥是好人,以前总把奶奶给的窝头分我一半。他埋泥人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他说‘等爹娘回来,就把最大的泥人给我’。”她指了指陶罐里的泥人,“这个最胖的,就是他说要给我的。”

丫蛋说,小柱子的爹娘后来回来了,听说儿子没了,在破庙里哭了三天三夜,把那些泥人收进陶罐带走了,不知怎么又埋回了原地。“前几天我去破庙玩,听见里面有声音,像有人在数‘五十六,五十七……’,我扒着门缝看,就见这罐子自己晃,泥人一个个往外跳,跳够一百个就排成队,对着门口鞠躬。”

镇煞佩的光晕突然变亮,陶罐里的泥人自己动了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在石桌上排成个歪歪扭扭的“家”字。最胖的那个泥人滚到丫蛋脚边,头顶的小泥手突然抬起,指向河东村的方向。

“去看看吧。”云舒把丫蛋护在身后,“小柱子的魂,是想让我们带他‘回家’。”

河东村的破庙果然塌了一半,断墙残垣间长满了枯草,观音像的半边脸已经风化,却依旧保持着悲悯的姿态。像脚边的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显然陶罐就是从这里挖出来的。庙角的草堆里,还散落着几个泥人,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显然是当年没来得及放进罐子的。

丫蛋突然指着观音像的底座:“那里有字!”

底座上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是用小石子划的:“爹,娘,我把泥人摆成咱家的样子了,炕在东边,灶在西边,你们回来就能住。要是找不到我,就看泥人,我就在泥人里。”落款是个小小的“柱”字,旁边画着个哭脸。

林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将散落的泥人小心捡起来,放进陶罐,刚放满一百个,罐口的长命锁突然“叮”地响了一声,红绳自动解开,缠在最胖的泥人身上,像是在完成当年的承诺。

这时,个背着行囊的中年男人走进破庙,看到陶罐,突然僵在原地,眼眶瞬间红透:“这是……柱子的罐子!”男人是小柱子的父亲王大山,他在城里打了十年工,今年终于攒够钱,带着妻子回来盖房,想在儿子坟前守着,“我们每年都寄钱回来,没想到……”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小柱子和奶奶的合影,孩子笑得露出豁牙。

王大山的妻子从包里拿出件新棉袄,轻轻放在陶罐旁:“柱子当年总说棉袄漏风,我给他做了新的,想着回来给他穿上……”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泥人胸口的“家”字,“这些年我们在城里,做梦都想他,墙上贴满了他的照片,就怕忘了他长什么样。”

陶罐里的泥人突然齐齐转向王大山夫妇,像是在认亲。最胖的泥人滚到丫蛋手里,她把新捏的泥人放进罐子,小声说:“小柱子哥哥,这是我捏的你,以后我常来陪你玩。”

镇煞佩的光晕渐渐散去,陶罐变得沉甸甸的,像是装满了阳光。王大山小心翼翼地抱起罐子,说要把它带回新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后每天都跟柱子说说话,告诉他我们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离开破庙时,丫蛋拉着王大山的衣角,说:“叔叔,我知道小柱子哥哥埋在哪,他说要埋在能看见村口的地方,这样你们一回来,他就第一个知道。”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陶罐在王大山怀里轻轻晃,像个熟睡的孩子。

林辰摸着剑鞘侧袋里的镇煞佩,玉佩的温度平和,仿佛还带着破庙的烟火气,还有孩童模糊的念叨:“爹娘,我数到一百了,你们回来了……”星引剑的剑穗与玉佩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回应这份迟到的团圆。

河东村的炊烟里,从此多了个摆着陶罐的新家,王大山夫妇总在黄昏时对着罐子说话,说城里的趣事,说家里的变化,丫蛋也常来送新捏的泥人,罐子里渐渐摆满了,像个热闹的小世界。而那些藏在泥人里、刻在底座上、系在锁上的思念,哪怕隔了十年,哪怕阴阳两隔,只要爱还在,就总有被听见的一天,像小柱子数到一百的等待,终究等来了爹娘的那句“我们回家了”,让每个泥人胸口的“家”字,都有了温暖的归宿。

河东村的泥人余温还在指尖,林辰将镇煞佩系在行囊外侧,玉佩随步履轻晃,与云舒青铜灯的光晕相叠,倒像是老染坊晾晒的靛蓝布料,透着沉静的暖意。沈知意扛着匹褪色的蓝布从镇东头跑过来,布角卷着几根干枯的蓼蓝草,草叶上的靛青染痕早已发暗,却依旧能看出浸染时的均匀——那是用古法“三浸三晒”才能养出的色泽。

“林兄,这布邪门得很!”沈知意把蓝布往石桌上一铺,布面的暗纹在阳光下渐渐显形,是缠枝莲的图案,针脚细密得像蓼蓝的叶脉,“是‘青蓝坊’的老染匠吴伯的。他三天前在染坊的染缸边没了气,手里还攥着这匹布,临终前对着北方说‘阿芷要的靛蓝……我染成了’。现在每天凌晨,染坊的捶布石总自己响,‘砰砰’的,像是有人在捶打新染的布,去看时却空无一人,只有这匹蓝布漂在染缸里,靛青水纹里映着个模糊的人影。”

他指着布角的暗记——一个小小的“吴”字,是用靛蓝直接拓在布上的,边缘晕染开淡淡的蓝,像是眼泪洇过的痕迹:“街坊说,吴伯年轻时和个叫阿芷的姑娘相好,阿芷是南边来的绣娘,总来染坊要最纯的靛蓝布,说要绣出‘比天空还蓝的海’。两人约定,等吴伯染出‘雨过天青’的颜色,就用这布做件嫁衣,结果阿芷家里出了变故,被接回南边,临走前在染坊的门板上刻了‘等我’,吴伯就守着染坊染了一辈子蓝布,说‘哪天她回来,我得有配得上她的颜色’。”

林辰抚过布面的缠枝莲,指尖刚触到暗记的“吴”字,镇煞佩突然透出清冽的草木气,两块玉佩在蓝布上方转出光晕,映出片晃动的靛蓝——三十年前的青蓝坊,染缸里的靛青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吴伯蹲在缸边,用木桨轻轻搅动,阿芷坐在旁边的竹凳上,手里的绣花针在布上翻飞:“吴大哥,你说这靛蓝能保持多久?我想绣幅‘海天同色’,让它永远鲜亮。”吴伯挠头笑:“用我的法子染,十年不褪色,等你回来,我再给你染块新的,比这更亮。”

“是‘染情煞’。”云舒翻着《异闻札记》,书页间夹着片蓼蓝叶,叶背用靛蓝写着“情如靛染,深入肌理”,“手艺人若将情意浸在物件里,魂魄会随色泽凝在其上,吴伯是没等到阿芷回来,更没亲手把‘雨过天青’的布交到她手上,才让蓝布缠着魂。”

她指着札记里的批注:“蓼蓝为骨,靛青为魂,布承相思,色载旧盟。捶布声不息,是未完成的针脚。”染坊方向飘来淡淡的草木灰味,混着靛蓝特有的微腥,落在蓝布的缠枝莲上,竟让花瓣的边缘泛起层浅青,像极了吴伯说的“雨过天青”。

正说着,石道尽头传来轱辘声,一辆骡车停在巷口,车斗里堆着捆捆新采的蓼蓝草,草叶上的露水还带着清晨的凉意。赶车的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靛蓝染的布花,看到沈知意铺在桌上的蓝布,突然勒住缰绳,惊得骡车“吁”地一声停住:“这是……吴伯染的‘缠枝莲’!”

“你认识吴伯?”林辰上前问道。

姑娘跳下车,裙角沾着的靛蓝粉末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蓝点:“我叫阿湄,是阿芷外婆家的后人。阿芷姨婆临终前总摩挲块蓝布,说‘当年在北边有个染布的吴大哥,答应给我染件嫁衣’,还让我一定来青蓝坊看看,说‘若他还在,把这东西交给他’。”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靛蓝染的绣绷,绷上的丝线刚起了个头,绣的正是吴伯布上的缠枝莲,针脚与阿芷当年的手法如出一辙。

阿湄说,阿芷当年回南边后,因家里阻挠没能再北返,却一辈子没放下那匹“雨过天青”的布,晚年总对着绣绷叹气:“吴大哥的靛蓝,是能渗进骨头里的颜色。”她这次来,就是想完成姨婆的心愿,看看吴伯是否还在,“外婆说,阿芷姨婆的嫁妆里,始终留着个空木盒,说‘要装吴大哥染的布’。”

镇煞佩的光晕突然变亮,蓝布上的缠枝莲纹路自己动了起来,像被无形的针牵引着,与阿湄绣绷上的线头慢慢接在一起,靛青的色泽顺着丝线漫开,将未完成的花瓣补得完整。

“去染坊看看。”林辰将蓝布叠好递给阿湄,“吴伯的魂,在等这针绣完。”

青蓝坊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作响,染缸整齐地排在院子里,缸沿的靛青垢结得厚厚的,像是积了几十年的时光。最东边的染缸里,果然漂着匹蓝布,正是吴伯临终前攥着的那匹,水面上的靛青纹络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用木桨轻轻搅动,手法沉稳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阿湄突然指着染坊后墙:“那里有字!”

墙面上的石灰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青砖,砖上用靛蓝写着几行字,是吴伯的笔迹:“阿芷走后的第三年,染出‘雨过天青’,藏于东缸底,盼她归来能看见。第十五年,她寄来半块绣绷,说‘缠枝莲我还在绣’,我便每年染一匹,等她来配。”

林辰俯身看向东缸,缸底果然沉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十匹蓝布,每匹的角落都绣着半朵缠枝莲,显然在等另一半天青的花瓣来合。最底下的布上,压着封信,信纸已经被靛蓝浸成了深蓝色,字迹却依旧清晰:“阿芷,今年的蓼蓝长得好,染出的青比去年亮些,像你说的海边的天。若你不来,我便让这布等成文物,让后来人知道,有个姑娘让我染了一辈子布。”

染坊的捶布石突然“砰砰”作响,节奏与阿湄绣花的针脚相合,像是在为她打着拍子。阿湄坐在吴伯当年的竹凳上,将绣绷放在膝头,接过林辰递来的丝线,顺着蓝布上的纹路继续绣,靛青的丝线穿过布面,将南北两地的缠枝莲织得浑然一体。

缸里的蓝布突然自己漂到岸边,阿湄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布面,水面上的人影便对着她深深一揖,渐渐消散在靛青的波纹里,只留下缸底的木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是吴伯当年特意做的机关,盒盖内侧刻着“天青配湄”,正是阿湄的名字。

“吴伯知道我来替姨婆完成心愿了。”阿湄摸着盒盖的刻字,眼泪落在蓝布上,晕开的不是水渍,而是淡淡的青,“这颜色,真的渗进骨头里了。”

离开染坊时,阿湄把合二为一的缠枝莲布小心收好,说要带回南边,放进阿芷姨婆的空木盒里,“让他们在那边,终于能有件完整的嫁妆”。沈知意学着吴伯的样子,往染缸里撒了把草木灰,说“得让这靛青接着养下去”,灰末落在水面,竟浮起个“圆”字。

林辰摸着行囊外的镇煞佩,玉佩的草木气里混着靛蓝的微腥,仿佛还带着染坊的温度,还有吴伯低沉的声音:“阿芷,你看这颜色,配得上你的绣了……”星引剑的剑穗与玉佩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这跨越三十年的圆满。

青蓝坊的炊烟里,从此多了个守坊的身影,阿湄留了下来,按照吴伯的法子种蓼蓝、染布,说“要让这渗进骨头里的颜色,接着往下传”。她教镇上的姑娘们染布绣花,说“吴伯的靛蓝和阿芷姨婆的针脚,得缠在一起才好看”。而那些藏在布纹里、刻在砖墙上、浸在染缸里的情意,哪怕隔了三十年,哪怕阴阳相隔,只要颜色还在,针脚就不会断,像吴伯染了一辈子的“雨过天青”,终究等来了阿芷未绣完的那半朵莲,让每匹蓝布角落的缠枝莲,都在时光里开得完整而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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