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思过崖。
雪后初霁，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稀薄的阳光，将这座孤悬于主峰之外的崖坪映照得一片清冷。玄素素一袭白衣，独立崖边，手中长剑舞动，剑光清寒，与周遭的雪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是那剑招之间，少了几分往日的圆融流畅，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滞涩与焦躁。
一套剑法演练完毕，她收剑而立，微微喘息，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眉头轻蹙，目光投向云海深处，那里仿佛倒映着某个青衫染血、眼神破碎的影子。
“剑气凌乱，心不静啊，玄仙子。”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突兀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崖坪的寂静。
玄素素霍然转身，瞳孔微缩。只见不远处那株虬结的枯松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紫色的身影。莫小仙斜倚着树干，裙摆上妖异的九幽鸢尾纹在雪光映衬下，仿佛活过来一般，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她指尖缠绕着一缕发丝，嘴角噙着一丝看透世情的顽皮笑意，与这昆仑禁地的肃穆格格不入。
“此地乃昆仑禁地，不欢迎幽冥教之人。”玄素素的声音如同崖顶的积雪，冰冷彻骨，握着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莫小仙仿佛没听见她的驱逐，轻盈地向前踱了几步，雪地上只留下极浅的足迹。“玄仙子好大的威风。这昆仑山，这天下，何处我去不得？”她歪着头，目光在玄素素略显苍白的脸上转了转，笑意更深，“倒是仙子你，可是又想起了你那‘光明正大’的愧疚？”
“休要胡言！”玄素素心头如同被针刺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我与无涯之事，轮不到你这妖女评判！”
“妖女？呵……”莫小仙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崖间回荡，带着几分讽刺，“是啊，我是妖女，我行的是诡谲魔道，奉的是弱肉强食。可比不得玄仙子你，出身名门，身负正道之光，连背叛和伤害，都能做得那般……理直气壮，最后再用愧疚来粉饰太平。”
“你！”玄素素脸色瞬间血色尽褪，莫小仙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撬开了她心底最沉痛、最不愿触及的伤疤——血色婚礼上，那贯穿萧无涯胸膛的一剑，那飞溅的鲜血，那碎裂的玉佩，还有他眼中难以置信的破碎光芒。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血色婚礼之痛，我从未忘，亦永世难赎。但正邪不两立，此乃天地至理！你以魔种惑他，引他沉沦煞气，难道便是为他好？”
“沉沦？”莫小仙脸上的笑容倏地收敛，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玄素素，你睁大眼睛看看！他身负弑神剑胚，那是与生俱来的凶煞！你们所谓的正道，除了压制、畏惧，还想得出别的法子吗？”她语气愈发尖锐，“清虚老道压制他十年，结果如何？你们昆仑的玉玑子，更是想直接夺他根基，断他生路！我以魔种暂平他煞气反噬，教他驾驭而非被驾驭，你告诉我，何为沉沦？难道要像你们一样，把他逼到绝境，看着他被煞气吞噬，或者被所谓的‘自己人’背后捅刀，才是正道？”
“强词夺理！”玄素素胸脯起伏，显然被激怒了，“魔功蚀心，终非正途。唯有以浩然正气引导，以守护之心化煞，方是……”
“方是什么？”莫小仙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速快而清晰，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是你那套差点让他心脉尽碎的光明救赎？还是你那被篡改了记忆，就毫不犹豫一剑刺向他心口的‘正道信任’？”她嘴角勾起极致的讥诮，“‘冰蚕剑穗，永佑平安’？玄仙子，你的平安，代价可真不小。”
玄素素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向道袍内侧。那里，贴身藏着一个以血色丝线绣成的、歪歪扭扭的“喜”字，是她在那场噩梦般的婚礼后，独自一人，对着破碎的嫁衣，一针一线绣下的，是愧疚，是执念，亦是永恒的刺痛。莫小仙的话，将她一直试图用理智和道义包裹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
看到她这无意识的动作，莫小仙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但很快被冷意覆盖。“你们口口声声的正道，给了他什么？是无尽的猜忌，是致命的背叛！而我，”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至少在他濒死时，给了他一条活路；在他被天下人背弃时，站在了他身边。纵然是饮鸩止渴，也好过你们递上的，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
玄素素猛地抬头，清冷的眸子直视莫小仙：“你分明对他另有所图！蚀心魔种，九幽鸢尾……你敢说，你的接近，毫无目的？你的‘帮助’，不是另一种更危险的束缚？”
莫小仙与她对视，毫不避让，那双灵动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流转。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悲凉，还有一丝玄素素无法理解的决绝。
“目的？束缚？或许吧。”她轻轻说道，声音飘忽得像山间的雾霭，“这世间，谁对谁，又能全然毫无所求呢？你们求的是道义昭彰，宗门延续；我求的……或许只是一个心甘情愿。”
她不再看玄素素，转身望向崖外翻涌的云海，紫色的背影在雪光中显得格外孤寂。“玄仙子，好好守着你的正道，你的愧疚吧。只是别忘了，当他再次被所谓的‘光明’逼到悬崖边时，能拉住他的，未必还是你那根……已经染血的冰蚕丝。”
话音落下，她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枯松的阴影之中，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那若有若无的、带着一丝冷冽异香的余韵，和一番搅动人心的话语，回荡在玄素素耳边。
崖坪上，再次只剩下玄素素一人，以及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寂静。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莫小仙的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未能立刻破开厚重的冰层，却已在深处激起了汹涌的暗流。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却曾握剑刺穿心爱之人胸膛的手，又望向莫小仙消失的方向，清冷的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对自身所秉持的“正道”，一丝微不可察的……迷茫与动摇。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降临，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渐渐覆盖了方才那场无声交锋的痕迹。然而，某些东西，一旦被触动，便再难回归原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