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比的喧嚣与波澜,终究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荡开层层涟漪后,缓缓归于平静。外门的日常,并未因一两人的崛起或跌落而改变其固有的节奏。宗门铁律,优胜者获赏,而所有弟子,仍需完成分内的职责。
一则宗门任务悄然下达至前番小比中表现优异的部分弟子处,美其名曰“磨砺心性,夯实根基”。任务内容颇为简单,甚至堪称枯燥——前往后山寒潭,汲水三千担,灌溉灵田。
任务本身并无不妥,寒潭之水蕴含稀薄灵气,于灵植有益,而重复性的体力劳作,也确实能沉淀因比斗而浮躁的心境。然而,当萧无涯看到与自己分在同一组的那个身影时,便明白,这“简单”任务,恐怕绝不会太平静。
赵虎。
他显然也提前得知了分组,此刻正抱臂站在集合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阴冷,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萧无涯身上。他败于萧无涯之手,排名惨淡,更是因赌局和挑衅受罚,颜面尽失,心中积郁的怨毒早已满溢。这看似偶然的分组,背后若说没有赵家那只无形的手在运作,萧无涯是决计不信的。
领队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执事,似乎对弟子间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宣布了规矩:每人需完成三千担之数,不得动用灵力辅助,纯粹依靠肉身力量,日落前完成。
不得动用灵力!寒潭距灵田路程不近,且山路崎岖,三千担水,单凭体力,即便是练气期修士,也绝非轻松之事,足以将人累得脱层皮。
赵虎闻言,脸上讥讽之色更浓,他示威性地鼓动了一下身上虬结的肌肉,挑衅地瞪了萧无涯一眼。他修为已达练气四层巅峰,肉身经过灵力反复淬炼,强横程度远非寻常弟子可比,这等纯体力劳作,正是他所擅长。
萧无涯面色平静,仿佛未看到他的挑衅,只是默默拿起分配好的扁担和水桶。他的伤势未愈,右肩依旧隐隐作痛,纯以体力,确实处于绝对劣势。
任务开始。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后山寒潭。
赵虎故意抢在前面,脚步沉重,踏得山路咚咚作响,显示着充沛的体力。他每次打水,都将两只硕大的木桶装得满满当当,甚至溢出,然后健步如飞,挑着沉重的水担,在山路上疾行,水花溅湿一路,引得沿途一些正在劳作的杂役弟子纷纷侧目。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向萧无涯炫耀,向所有人证明,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萧无涯则不疾不徐。他打水只取八成满,步伐稳健,速度看似不快,却节奏恒定,没有丝毫紊乱。他微微调整着呼吸,感受着扁担压在未愈右肩上的酸痛,以及腰腿肌肉的拉伸。《玄煞炼灵诀》虽被明令禁止用于辅助,但其锤炼出的对肉身力量的细微掌控力,却无形中发挥着作用。他仔细体会着每一次重心转换,每一步落地发力,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破妄灵光亦悄然运转,并非用于窥探,而是内视自身,观察着肌肉纤维的拉伸与收缩,气血的运行与流转,寻找着在负重状态下,最省力、最高效的发力方式。
一担,两担,十担,百担…
日头逐渐升高。
崎岖的山路上,两道身影往复穿梭。
赵虎依旧生龙活虎,甚至速度越来越快,他故意每次都与萧无涯擦肩而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有时甚至故意用沉重的水桶去撞萧无涯的水桶,试图将其撞翻或干扰其步伐。
“没吃饭吗?萧大天才?挑这么点水,跟个娘们似的!”赵虎的声音充满恶意,在山间回荡。
萧无涯对他的挑衅和碰撞置之不理,如同磐石。每次碰撞来临,他身体只是微微一晃,脚下步伐顺势做出细微调整,便卸开了大部分力道,水桶中的水只是轻轻晃动,并未洒出多少。他的节奏,从未被打乱。
时间流逝,任务的艰巨性开始显现。
山路仿佛没有尽头,扁担变得越来越沉,如同烙铁般压在肩头,火辣辣地疼。腰背开始酸胀,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赵虎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额头上布满汗珠,喘息声变得粗重。他不再有力气去挑衅和碰撞,只是咬着牙,埋头赶路,眼神中的嚣张逐渐被疲惫和烦躁取代。他肉身虽强,但一味猛冲猛打,不懂得分配体力,消耗反而更大。
反观萧无涯,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节奏,速度甚至没有减慢多少。他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瘦削却线条分明的肌肉轮廓。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略显急促,但眼神却依旧沉静,步伐依旧稳健。那八成满的水桶,最大限度地节省了他的体力,而那高效省力的发力方式,让他的消耗远小于赵虎。
他甚至在这一次次重复的、枯燥的劳作中,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肩膀的疼痛,肌肉的酸胀,扁担的起伏,水桶的晃动…这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某种韵律。他不再抗拒这沉重的负担,而是尝试去“顺应”它。
如同溪流顺应山势,如同柳枝顺应春风。
以柔克刚,顺应方能持久。
他回想起与雷罡一战,那至刚至猛的雷霆,最终却被极致的阴寒与巧劲所破。刚不可久,柔能克刚。这挑水,何尝不是一种修行?一种对“柔”、“韧”、“持久”的体会?
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然。沉重的扁担压在肩上,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日落西山,晚霞漫天。
当萧无涯将最后一担水稳稳地倒入灵田的水渠中时,站在一旁监督的执事面无表情地在玉册上划了一下。
“萧无涯,三千担,完成。”
几乎就在同时,赵虎也咬着牙,踉跄着将最后两桶水泼入渠中,水花四溅,他自己也差点瘫软在地。
“赵虎,三千担,完成。”
两人几乎同时完成。
但状态,却天差地别。
赵虎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前,双腿控制不住地颤抖,拄着扁担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疲惫与一种憋屈的愤怒。他拼尽全力,甚至中途还偷偷试图运转灵力缓解疲劳(虽被执事警告),才堪堪与萧无涯同时完成。
而萧无涯,虽然同样疲惫,汗流浃背,却依旧站得笔直。他轻轻放下扁担和水桶,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气息虽急,却并未紊乱。他的眼神清澈,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明悟光彩。
执事目光扫过两人,在萧无涯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古井无波,宣布道:“任务完成,各自回去休息吧。”
赵虎恶狠狠地瞪了萧无涯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事没完”,然后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狼狈不堪地离去。
萧无涯没有理会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边绚烂的晚霞,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灵植清香的空气。
三千担水,挑的是水,磨的是心,悟的是道。
他缓缓踱步下山,虽然身体疲惫,心神却格外宁静通透。这一次看似简单的任务,让他对力量的运用,对“刚柔”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然而,他并不知道。
在他离开后不久,那道疲惫狼狈的身影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潜回了灵田附近的阴暗角落。
赵虎确认四周无人,尤其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家伙已经离开后,脸上露出了极度不甘和阴狠的神色。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冰凉刺骨的蝉翼玉片——滞气阵的子符。
他目光扫过这片区域,最终锁定在灵田旁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之下。那里土地松软,且距离灵田中心,也就是弟子们平日打坐吐纳、吸收灵植散逸灵气的常用区域,恰好在三丈之内。
“哼,萧无涯…你给老子等着!”他低声咒骂着,迅速蹲下身,用双手刨开树根下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玉符埋了进去,又将泥土恢复原状,掩盖好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兴奋,再次警惕地扫视四周,然后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陷阱,已然布下。
只待猎物,何时踏入。
山风拂过灵田,禾苗轻轻摇曳,一切看起来依旧宁静而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