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风在饭堂匆匆用过晚饭,碗里那几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肉沫并未带来多少实感。萧无涯的心神,早已飞回了甲辰舍那几张抄录着古老秘闻的纸张上。
林风似乎看出他心不在焉,调侃了几句“修炼狂人”后,便也不再打扰,自行去了剑场晚练。
萧无涯独自回到阴暗潮湿的小屋。他没有立刻点燃油灯,而是就着窗外逐渐浓重的暮色,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再次掏出那几张纸,指尖划过墨迹,一字一句地重新咀嚼。
“心若能御煞而行,纵是幽冥戾气,亦可为斩魔之锋……”
这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与清虚道长平日教诲的“道法自然,守心为正”,以及玉衡真人注解中“静心非压,乃导也”的理念奇妙地交融在一起,碰撞出新的火花。
然而,理论的豁然开朗,并不能立刻转化为实践的实力。他知道,那条路必然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兴奋过后,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和深切的孤独感悄然弥漫开来。
他需要力量,迫切地需要。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于蜀山,更是为了那深埋心底、日夜灼烧的血海深仇。
夜色彻底笼罩了外门东院,喧嚣渐息,只有远处不知名虫豸的低鸣和更夫打更的梆子声隐约可闻。一轮清冷的孤月悬于天际,将惨白的光辉透过狭小的窗口,洒在屋内,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萧无涯终于点燃了那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与思念。他默默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两件物品——一颗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暗红色石子,和一柄小巧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桃木剑穗。
冰凉的石子入手,却仿佛带着溪边的阳光和那个小小身影炽热的温度。小石头咧着嘴傻笑,将最大最圆的野桃塞进他手里的模样,清晰得恍如昨日。“无涯哥,吃!甜!”那稚嫩欢快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记得小石头是如何宝贝地收集这些颜色奇特的小石子,却将最好的一颗毫不犹豫地送给了自己。
指尖拂过桃木剑穗,上面简陋的刻痕是清虚道长一笔一刀亲手所为。那个大雪封山的寒冬,道长单薄的身影蹒跚着从山崖边归来,胡须眉毛都结满了冰霜,却将捂在怀里、用体温保护着的几株暖阳草小心地拿出来,为他熬煮驱寒的汤药。道长总是那样,沉默寡言,却将所有的温暖与关爱都化在了日常点滴的行动里。是他,给了无家可归的自己一个遮风避雨的所在,教他识字,授他道理,告诉他无论何时都要“守住本心”。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就因为自己体内这该死的煞气!就因为那个如鬼魅般突然出现、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影煞!
强烈的悲痛与恨意如同毒蛇,骤然噬咬着他的心脏,引动得丹田内的那缕灰黑色气流微微躁动。油灯的火苗随之不安地晃动起来。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一滴滴滚落,砸在掌心的石子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紧紧攥着石子和剑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声。在这陌生的、规则森严的蜀山外门,他连放声痛哭都是一种奢侈。
就在这极致的悲伤与孤寂中,他胸口佩戴的那枚阳佩,突然毫无征兆地散发出一阵温润的热度。
这热度并不灼人,反而像一股暖流,悄然渗入皮肤,熨帖着他冰冷刺痛的心口,竟奇迹般地稍稍抚平了那翻腾的煞气和汹涌的情绪。
萧无涯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将阳佩从衣内取出。
只见在月光与灯光的交织下,这枚平日里古朴无华的玉佩,此刻表面竟流淌着一层淡淡的、莹润的光辉。那光芒柔和却持续不断,热度也稳定地保持着。
更令他震惊的是,随着他泪眼模糊的注视,那莹润的光辉似乎渐渐凝聚、变幻,竟在玉佩表面映照出了些许模糊却熟悉的画面片段——
先是清虚道长那布满老茧、却稳定有力的手,正握着一只小手,一笔一划地在沙盘上写着字。画面模糊,听不见声音,却能感受到那种专注与耐心。
紧接着,画面一闪,变成了溪水潺潺,一只小手将一颗圆润的暗红色石子塞进另一只稍大些的手里,那递出石子的手臂瘦小,却带着无比的真诚与欢喜。
是师父!是小石头!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般的模糊影像,但萧无涯无比确定,那就是深藏在他记忆最深处的、最珍贵的画面!
阳佩……是师父给的……它……它竟然……
巨大的震撼和更汹涌的情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阳佩,试图看到更多,但那光芒渐渐平息,影像也随之消散,只剩下玉佩本身依旧散发着令人心安的余温。
它是在回应我的思念吗?是师父和小石头在告诉我,他们从未真正离开吗?
萧无涯将阳佩紧紧合在掌心,贴在额头,感受着那残留的温暖。许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未干的泪痕挂在脸上,口中低声诵念起早已融入本能的《静心咒》。
清凉平和的气息随着咒文再次流淌过心田,与阳佩的温暖交织在一起,一点点将翻腾的煞气和剧烈的情绪波动安抚下去。
油灯的火苗恢复了平稳的跳动。
他的心,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后,奇迹般地变得愈发沉静和坚定。
睁开眼,眸中的悲恸未曾消失,却更深地沉淀到了眼底,转化为一种更为坚韧的力量。他望着窗外那轮孤寂的明月,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如同立下誓言般低语:
“师父,石头,你们看着吧。”
“我会活下去,我会变强,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声音消散在寂静的夜空中,却仿佛烙铁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
这一夜,外门东院庚字区甲辰舍那扇小窗的灯光,亮了很久很久。
直到月过中天,油灯燃尽,少年才将视若珍宝的石子和剑穗仔细收好,握着依旧温热的阳佩,和衣躺下。
在无尽的思念与沉重的誓言中,他逼迫自己入睡,因为明天,还有更多的挑战和修炼在等待着他。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沉入梦乡后,胸口的阳佩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纯净温和的气息缓缓溢出,极其细微地滋养着他疲惫的身心,并悄然加固着那封印煞气的微弱屏障。
长夜漫漫,前路艰险。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并非全然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