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面无表情的管事弟子将萧无涯带到外门区域边缘后,便漠然离去,仿佛完成了什么不重要的差事。留下萧无涯独自一人,站在一片低矮、拥挤、与远处那仙气缭绕的内峰殿宇格格不入的建筑群前。
这里便是外门东院,而他所处的,更是东院中最偏僻、编号为“庚”字的区域。房屋不再是精致的亭台楼阁,而是简陋粗糙的青石小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中间是狭窄、泥泞的过道。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劣质丹药的淡淡腥气,与内门那清灵纯净的灵气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根据木牌指引,他找到了“甲辰舍”。那是一间位于最角落、背阴潮湿的小屋。门是薄薄的木板,上面布满了裂纹。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屋内景象更是简陋得令人心酸。空间狭小,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张硬板床铺着发黑的草席,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摇摇晃晃,一个树桩充当的凳子。墙角甚至有湿漉漉的青苔痕迹,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唯一算得上“家具”的,是一个靠在墙边、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破旧剑架。
这就是他在蜀山的“家”。与清风观的偏房相比,都显得无比寒酸。
萧无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师父呵护的孩童,经历了清风观的覆灭与一路的生死磨难,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已是难得。
他将那套灰色弟子服放在床上,将身份木牌和《弟子规》放在桌上,又把那少得可怜的灵石和丹药小心收好。然后,他开始动手整理。没有工具,他就用手拂去桌凳上的积灰,找来几块石头垫稳桌脚,将草席拿到门外用力拍打干净。
做这些杂活时,他能感觉到不远处有其他弟子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并非好奇,而是带着明显的审视、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畏惧。窃窃私语声顺着风隐约传来:
“看,就是那个……刚来的……”
“听说是李长老亲自下令安排到庚字区的,肯定有问题……”
“气息古古怪怪的,脸色也那么白,别是有什么隐疾吧?”
“小声点!听说……跟魔修有点牵扯,身上不干净……”
“离他远点,免得惹麻烦……”
那些话语如同细针,刺在萧无涯心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想起师父的叮嘱,想起玉衡真人为他力争的机会,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不能惹事。必须忍耐。
他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整理完屋内,他走到屋外那片小小的、泥泞的空地上,尝试练习最基础的吐纳,熟悉此地虽然稀薄却远比山下精纯的灵气。
然而,他刚一运转《养气诀》,引入此地的灵气,就立刻感受到了不同。此地的灵气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微弱的锋锐剑意,虽然能更快地滋养经脉,却也更容易引动他体内沉寂的煞气,两者隐隐有种相互刺激、相互磨砺的感觉。他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运转《静心咒》,才能维持那脆弱的平衡。
这让他修炼的速度反而比在山上时更慢,更加艰难。但他明白,这或许就是玉衡真人所说的“磨砺”。
傍晚时分,外出劳作或修炼的弟子们陆续返回庚字区,区域里顿时变得喧闹起来。粗鲁的笑骂声、抱怨声、切磋剑技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没有人靠近甲辰舍,仿佛这里是一片无形的禁区。
萧无涯默默回到小屋,关上门,将那喧闹与隔阂挡在门外。他坐在硬板床上,从怀中取出那几样紧紧贴身收藏的东西——
半块青牛铃,冰凉沉重,是通往未来的信物。
染血的磨血石子,冰冷刺骨,是血淋淋的过去和承诺。
温润的阳佩,紧贴心口,是当下的守护与警示。
还有玉衡真人给的《静心咒》进阶法门,则是指引前路的微光。
他将这些东西小心地藏在草席之下最隐蔽的角落,确保绝不会被人发现。尤其是那枚阳佩,他更是牢记道长的叮嘱,绝不敢轻易示人。
最后,他拿起那本薄薄的《外门弟子规》,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翻阅起来。
规矩森严,条款繁多:每日卯时初刻必须至演武场晨练,不得迟到缺席;每月需完成一定份额的杂役(如砍柴、挑水、清扫、药田照料等);每月有小比,排名关乎修炼资源的分配;严禁私斗,严禁偷盗,严禁修习邪术……违者视情节轻重,予以鞭刑、禁闭、扣除资源,直至废逐出门。
条条框框,冰冷而现实,勾勒出一个完全不同于清风观清修生活的、充满竞争与压力的世界。
而他所获得的资源,每月仅有十块下品灵石和一瓶三粒装的蕴气丹,对于需要大量灵气淬体炼气的修士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想要更多?唯有在每月小比中取得好名次,或者完成某些危险任务,再或者……用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
这就是外门,蜀山的最底层。资源匮乏,竞争残酷,弟子们为了一点点修炼资源往往争得头破血流。在这里,天赋、实力、背景,决定了一切。而他,一个身负“污名”、被长老“特殊关照”安插到最差区域的新人,无疑处于这条食物链的最末端。
萧无涯合上弟子规,吹熄了桌上那盏光线昏黄、仅能提供微弱照明的劣质油灯。
小屋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只有窗外其他弟子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孤寂。
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漆黑的屋顶。身体疲惫不堪,心神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被师父精心庇护的弟子了。他只是蜀山外门东院庚字号数千普通弟子中,最不起眼、甚至备受排挤的一个。
地位卑贱如草。
前路艰难似铁。
但他紧紧攥住了藏在草席下的阳佩,那温润的触感传来一丝心安。
草又如何?
草亦有韧劲,能破坚岩,能迎风霜。
只要根不死,总有向阳而生的一天。
他闭上眼,开始在心中默默诵念《静心咒》,一字一句,沉入那冰清之境,抵御着外界的纷扰与内心的孤寂,也为明日更加艰难的修行,积蓄着微不足道、却绝不放弃的力量。
黑暗的小屋内,唯有少年平稳而坚定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支撑着他不断前行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