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苍岚山披上了最浓重的绿意。萧无涯播种的菜畦已然欣欣向荣,菘菜舒展着肥厚的叶片,蔓菁的块茎在土下悄然膨大,几垄小葱更是青翠欲滴,为清风观平添了几分烟火生气。每日练剑、吐纳、照料菜地,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规律的平静之中。
然而,那雪夜的黑影、发烫的石子、以及体内那柄愈发难以完全压抑的弑神剑胚,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萧无涯,这平静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他掌控煞气的练习从未间断,指尖那缕黑气已能凝聚得更为清晰稳定片刻,虽依旧微弱,且每次尝试都会引来桃木剑的低鸣微光,但这份对自身力量的初步驾驭,给了他一丝面对未知的底气。
这日晌午,阳光正好。萧无涯正提着木桶在溪边汲水,准备浇灌菜地,忽听得远处山径上传来一阵沉重而略显仓促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呻吟。
他警惕地直起身,望向来路。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肩上扛着一捆柴火的樵夫,正一瘸一拐地沿着小径走来。那樵夫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色黝黑憔悴,额上全是汗珠,左手紧紧捂着小腿外侧,指缝间依稀可见血迹斑斑,将裤腿染红了一小片。
那樵夫显然也看见了溪边的萧无涯和不远处的清风观,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希冀的光芒,加快了些脚步,却又因腿伤疼得龇牙咧嘴。
“小道长!清虚道长可在观中?”樵夫隔着老远便急切地喊道,声音因疼痛而有些沙哑。
萧无涯放下水桶,点了点头:“道长在的。您这是……”
“唉!别提了!倒霉催的!”樵夫走到近前,喘着粗气,倚靠着溪边一块大石坐下,小心翼翼地松开捂着伤腿的手,“在山那边砍柴,没留神脚下一滑,让一根断茬狠狠划了一道口子,深得很!这荒山野岭的,想着只有清虚道长这儿或许有些止血生肌的草药,只好厚着脸皮来讨要一些。”
萧无涯看他伤口确实不浅,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便道:“您稍等,我这就去请道长。”
他快步跑回观中。清虚道长正在药圃旁整理新晒的药材,听闻有樵夫受伤求助,便取了药篓和清水布条,随萧无涯一同出来。
见到道长,樵夫更是连声道谢,神色恭敬中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拘谨。
清虚并不多言,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伤口,清洗、敷药、包扎,动作熟练而沉稳。那樵夫看着伤口被妥善处理,疼痛稍减,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话也多了起来。
“真是多谢道长了!要不是您,我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难熬……”他絮絮地说着,目光四下打量,似乎想找些话题,“道长您这儿真是清净,不像山外头,近来乱得很,人心惶惶的……”
清虚包扎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哦?”了一声。
樵夫见道长似乎有兴趣,立刻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恐惧说道:“可不是嘛!就这半个月的事儿!听说离咱们这儿百十里外的几个靠山的村子,接连出了好几档子邪门事儿!”
萧无涯正在一旁帮忙递东西,闻言心中莫名一紧。
“好几个经验老道的猎户,进山后就再没出来!”樵夫的声音更低了些,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家里人组织人去找,结果……唉,只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了零星几件被撕烂的衣裳和……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那样子,绝不是什么寻常虎豹熊罴干的!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生生……吸干了!”
萧无涯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樵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恐惧更甚:“这还不算完!有人夜里起夜,模模糊糊看到几个穿着宽大黑袍子、看不清面目的怪人,在村子附近晃荡,速度鬼快,一闪就没影了!吓得人都不敢半夜出门!”
黑袍人?萧无涯的心跳陡然加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雪夜院外那个模糊的黑影。
“官府也派人来查过,屁都没查出来!倒是有传言说,那些黑袍怪人好像在打听什么事……”樵夫说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清虚道长已然停下了动作,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寒光。
“打听什么?”清虚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樵夫想了想,道:“好像……是在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灰袍、独自住在深山里的老道长……对了,还特别问了是不是在‘苍岚山’这一带!”
“灰袍道长”?“苍岚山”?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萧无涯的耳边!他豁然抬头,看向清虚道长。道长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周身那股瞬间变得凝滞、甚至带着一丝凛冽寒意的气息,却清晰地昭示着——这绝非无关紧要的闲谈!
清虚道长缓缓站起身,打断了樵夫还在絮叨的话语。他将剩下的药粉包好,塞到樵夫手里,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伤口无大碍了,这些药粉每日一换。山路难行,早些回去吧。”
樵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道长突然就冷淡了下逐客令,但也不敢多问,连忙接过药粉,千恩万谢,扛起柴火,一瘸一拐地匆匆离开了,仿佛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直到樵夫的背影消失在山径尽头,清虚道长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投向樵夫来的方向,眉头紧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山风吹拂着他灰色的道袍,竟显得有几分肃杀。
萧无涯站在他身后,心中波涛汹涌。黑袍人,猎户惨死,打听灰袍道长,苍岚山……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那些黑袍人,是不是就是雪夜窥伺的黑影?他们找“灰袍道长”做什么?是为了道长?还是为了……自己?青牛村的惨案,是不是也和他们有关?
他张了张嘴,无数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清虚道长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萧无涯。那目光锐利、深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急迫。
“无涯,”道长的声音低沉而迅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立刻回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道长,那些黑袍人……”萧无涯忍不住急道。
“回去!”清虚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甚至有一丝……焦灼?
萧无涯被道长这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震住了,他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心脏狂跳着,依言快步退回观内,紧紧关上了房门。
他靠在门后,屏住呼吸,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清虚道长并未进屋,而是独自一人站在院中,背对着观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良久,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那只一直掩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枯黑手臂之上。
他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是压抑着巨大的波澜。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一声极轻、极低,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呢喃,顺着门缝,幽幽地飘了进来,清晰地钻入了萧无涯的耳中。
这句话很轻,却像是一块万钧巨石,轰然砸落在萧无涯的心湖之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山外的传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恐怖故事。
黑袍人的目标,直指苍岚山,直指清风观,直指……道长!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实质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小小的道观。
而道长那声沉重的低语,无疑宣告了——
风暴,已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