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溪边那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后,萧家小院的气氛愈发凝滞,如同暴风雨前最后那片刻死寂的压抑。萧母几乎不再允许萧无涯踏出院门半步,她自己则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骤然惊起。
这天夜里,油灯的光芒比往常更加昏黄黯淡,将萧母忙碌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放大成摇曳而扭曲的影子。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萧无涯入睡,而是翻出了箱底最好的一套粗布衣裳——那是她压箱底,原本预备着过年或是重要场合才给无涯穿的。
萧无涯蜷在炕上,看着母亲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她的动作很快,却异常沉稳,每一针都扎得又密又实。她不是在缝补破口,而是在那件半新衣裳的衣襟内侧,绣着些什么。
针尖频繁地刺入布料,发出细碎而急促的“簌簌”声。萧无涯看得分明,母亲用的并非平日缝补的普通棉线,而是几种颜色深暗、近乎黑色的丝线,它们在昏黄光线下几乎难以分辨。那些丝线在她指尖交织,逐渐形成一片复杂而古怪的暗纹,与他心口那块黑布上的纹路隐隐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她绣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将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倾注在了这细细的针线之中。偶尔,她会停下手,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确认只有风声和遥远的虫鸣后,才又继续埋头飞针走线。
缝好了最后一针,她凑到灯下,仔细检查了一遍那完成的暗纹,指尖轻轻拂过,确认没有任何线头或瑕疵,这才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重大的使命。
接着,她起身走到炕尾,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旧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家里仅有的、零零碎碎的一些铜板和一小块压箱底的碎银子,那是她多年来一点一点攒下的全部家当。
她将这些微薄的钱财分成两份。较多的一份用一块干净布仔细包好,重新塞回炕底深处。较少的那份,则被她装入另一个更小、但看起来更结实耐磨的深色小布囊里。
她走到炕边,坐在萧无涯身旁。灯火将她疲惫而坚毅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拉过儿子的小手,将那个小布囊塞进他的掌心,然后用力将他的手指合拢,让他紧紧握住。
布囊硌着掌心,带着金属的冰凉和微不足道的分量。
“无涯,”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深切的哀伤和决绝,“把这个收好,贴身藏着,谁也别给看。”
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望进儿子懵懂却已隐隐感知到不安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交代,仿佛要将这些话烙进他的骨头里:
“万一……万一哪天娘不在身边,你和小石头走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拿这里面的东西,去找人换吃的。记住,只能换吃的,别的不准换。能换多少是多少,不要争,不要抢,想办法……活下去。”
萧无涯握着那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囊,仰头看着母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严肃甚至有些陌生的脸。那冰凉的触感和母亲话语里那股不祥的意味,像冬日的寒风,瞬间穿透了他的小身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张了张嘴,想问“娘你为什么不在身边”,想问“我们要去哪里”,想问“为什么会有走散的那天”……
可是,看着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情绪的眼睛,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只能更紧地、更紧地攥住了那个小布囊,仿佛攥住的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如此微小,如此冰凉。
油灯的光芒跳跃了一下,映照着母亲苍白而疲惫的脸,和孩子手中那份沉重无比的、关于分离和生存的最初预习。屋外,夜风呜咽,吹得门窗窸窣作响,仿佛有无形的阴影正在悄无声息地合拢。